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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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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然生病了。南京淋过的大雨、车厢里的冷空调,又或是昏暗路灯下呼啸盘旋的夜风,那些积在骨子里的凉意,全都在后半夜变成了虚汗与高烧。
她被父母带去了医院。凌晨三点多,急诊室安静得只剩点滴坠落的声音。
江景明站在人工窗口前取药;陈颖芝把她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裹了一条厚毛毯。
没过多久,老唐也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他踩着皮鞋、披着短衫,大概是太过匆忙,连前襟的衣扣也错开一个。
江然半梦半醒地看着他们,觉得那像一幕哑剧。本该安睡的良夜,正在上演着无声的失落。她这才明白,自己在短短两天里,究竟辜负了多少人的爱意。
*
隔天中午,纪池还像往常那样等在食堂外的报刊栏前。
这是他与江然的约定——高三提前五分钟下课,他把头版新闻看完后,小姑娘就会笑脸盈盈地出现。
然而今天却扑了一场空。整张报纸来来回回翻过三遍,最后只等来老唐的一记通知,说是江然生病,近期都不来学校了。
日头足,纪池听完有些恍惚。
老唐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别太担心了,只是感冒发烧,过几天就会好的。”
纪池点头应允,可眉间早就无意识地拧作一团。
午饭食不知味,整个下午心神不宁。学校明明禁用手机,他却时刻揣在兜里,一遍一遍地查看短信,又眼见着它们一点一点地石沉大海……
终于,纪池逃掉了晚自习。
他跑去江然的小区附近晃了很久,对街立着近人高的绿色邮筒,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他们曾经抵着邮筒相拥于黄昏。而小区西门发生过很多次离别,但江然总是很乖地告诉他,我会等你回来。
此刻街景依旧,可心情却怅然了许多。
纪池抬了抬眼,药房外蓝白色的广告灯牌有些刺目。他大概是关心则乱,所以才会贸贸然地走进去,对着玻璃隔窗内眼花缭乱的药品愣神。
氯苯那敏、对乙酰氨基酚……生竞教材里见过太多更为繁琐的名词,偏偏这一秒脑袋昏沉,头痛欲裂。
店员问他病症如何?
纪池回答感冒了。
那体温正常吗?咳不咳嗽?有没有鼻塞?
纪池迟钝片刻,哑口无言。他在清白灯光下窘迫许久,最后像个笨蛋那样,无比荒唐地把十几种感冒药全都买了下来。
路过水果店,赤橙红绿之中,他又想起自己感冒时,沈思清总会炖上一份冰糖雪梨。于是纪池也买,挑了满满一袋,拎在手里勒出一条窄窄的红痕。
街道上人来人往,他明白这些都是徒劳。
他没办法安慰江然,没办法替她难受,甚至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像所有照顾女朋友的男朋友那样,把这两袋子东西转交给她。
纪池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等在单元楼前,担忧却又无可奈何地盯着十三层。
他给江然拍了月明星稀的夜空,发了家里那条金毛犬的蠢照。真正失落害怕的时候,也试着打过几个电话。
但占线了。
永无止境地占线。
长夜烧尽。最后的最后,纪池把那两提塑料袋,放在她家楼下的快递柜里。
“好好吃药,多多补充维生素。”信息末尾他还交代了一句,“要是阿姨看到了,就说是陈以薇买的吧。”
*
江然那边并不是故意不回消息。
她一整晚都在和萧晓打电话,从失利的小高考慢慢聊到了南京复赛的作文命题。
情绪一点一点失控,最后声泪俱下地问她,为什么偏偏是《追逐》呢?为什么非要这样雪上加霜地戳中自己的痛点?
又为什么,那么多信誓旦旦的承诺沦为了一场空话,先前迎头赶上的勇气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竟是背道而驰的无力感?
江然似乎总在萧晓面前毫无保留地坦白失败。当初在北京就是如此,最为失意的时刻,两人躲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推心置腹。
那时候萧晓混不吝地递给她一支烟。
而现在,她变得温柔许多,像在照顾妹妹那样轻声告诉她:“摔倒了肯定会陷入自我怀疑,但不管怎样,纪池始终都在等你,所以你得坚定一点。”
江然哭着摇头。
她不要纪池等她。不要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随时会落空的承诺守在原地。又或者再悲观一点,她不要纪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退越远……
萧晓打断她的话,说她庸人自扰、患得患失:“何必顾虑这么多呢?纪池愿意等你,那你就奋力追上。”
“可是。”江然哽着声反问,“如果是你,你会让陈以薇这样等着你吗?”
听筒里静默数秒。
答案在那短暂的无言之中明了起来。
相爱的人从不吝啬付出,但他们总在担心,对方的付出会被自己白白辜负。
电话挂线前,萧晓叹了口气。她回答:“我愿意等着陈以薇,但应该舍不得让她这样等我。”
江然也舍不得。
纪池是她永远的方向,她会坚定地往前追。追的上是侥幸,追不上是宿命。可不管结果如何,这理应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扭过头,藏青色的校服外套散在床边。
江然本该像当初那样洗干净还给纪池。然而,当她真正站在洗手池前,眼泪却随着清水流淌不止。
她不想还。这件校服就像一个珍贵的念想,此情此景下,让她一点都舍不得还。
*
隔天,纪池依旧逃掉了晚自习。
他盯着十三层看了很久,等天边的月色散尽,终于给江然发去短信:“方便下楼吗?我把作业给你带过来了。”
江然这次回复得很快。
三分钟后,单元楼的铁门吱呀打开。她一身衬衣立在风里,手背还贴着蓝白色的医用胶布。
纪池迎上去牵她,指腹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地绕开血管。
身体怎么样了?还在难过吗?没穿外套冷不冷?那么多问题,在这一刻全都淤积在胸腔当中,呼吸不透,欲言又止。
倒是江然开门见山:“作业呢?给我吧。”
纪池听完,没脾气地哑笑。他用指甲刮着她的掌心:“你怎么光惦记着作业,一点都不惦记我啊?”
江然没接话,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
穿堂风经过,掌间忽地握住一把虚无。纪池一下子没由来的心慌:“怎么了…我是不是碰到针口了?”
“没有。”江然摇摇头,盯着他手里的文件袋,“应该是给我的吧?”
“嗯。”纪池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慌感还未消散,有些惶惑地想要继续牵她。
然而下一秒——
手没握住,就被拂开。
江然刻意掠过他,无比果决地抽出文件。她微微颔首,冷静而自持地道了声谢:“那你早点回学校吧,我先上楼了。”
“你不多陪我一会儿吗?”纪池问。
他的声音很轻,一如昨夜发短信时那般惶恐。那些月亮与小狗,那些雪梨与感冒药,那些伏低自尊才会说出口的话:
“然然,你愿意下来见见我吗?”
“没关系。药和水果我放在快递柜了。”
“阿姨看的话,就说是陈以薇买的吧。”
……
他像苍鹰,却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折断翅膀。
此刻,单元楼前静得只剩风吟。纪池依旧用那宛若试探的语气问她:“先别走可以吗?过来让我抱一会儿吧。”
江然强忍眼泪。她摇头,扬着手里的文件袋:“我已经落下好多作业了,得抓紧时间补出来。”
可是你手背上还贴着医用胶布。你感冒发烧面色苍白。你依然难过沮丧,眼睛哭得浮肿,怎么样也不敢看我。
纪池迈近一步,俯身将她抱紧。
“江然。”他抵着肩窝,有些挫败地问,“我是不是给你带来压力了?”
他的语气失落如昨。
江然怔忪几秒,拼命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眼泪猝然而下。江然胡乱抹掉,语无伦次地剖白:“真的没有,和你没关系……都是我不好……”她转身要走,哀切而低抑地落下最后一句,“……是我对不起你。”
纪池伸手拉住她。
夜风呜咽,腕间的那条银色手链彻底断开。
他俯身捡起,想给江然重新戴上。可是灯光昏暗,指尖颤抖,耳边的每一次抽泣都像小刀,剜得胸膛阵阵绞痛。
江然心惊地看着那寸齿痕。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在一起那天戴上的手链,怎么偏偏断在了这个晚上呢?
她本想着约他看最后一场电影。黑白的苏联老片永远怀旧,她会在谢幕时和他安安静静地说些话。以后大中午就别等在报刊栏了,太阳底下看报纸很伤眼睛的。晚自习下课也不要特地绕到高二楼了,直接回宿舍会省下不少时间……
然而此时此刻,断开的手链像是一个隐喻,她觉得好像应该说出口了。
纪池依旧埋着头纠结那个锁扣,明知断了,却还是一遍一遍地徒劳尝试。
江然盯着他低伏的后背,用很轻的语气说道:“纪池,我们不如到此为止。”
那声音缥缈得好像散在风里。
纪池当没听到,有些仓皇地转移话题:“锁扣是朝右边的吗,为什么戴不上了?要不我明天再买一条新的,你……”
“别买了。”江然打断他的话,“你以后好好吃饭,晚上早点回宿舍。六月份的毕业典礼,记得让叔叔拍照,我就不去参加了。”
江然顿了顿,咽下无数遗憾:“这半年是我辜负了你……真的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多么钝痛的当头一棒。
纪池身形一晃,死死地抱住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影响你了?没事的……没关系的,你可以不理我,不打电话,不见面,但是你能不能别和我说那两个字……”
他哀求如斯,然而江然抽身离去。
她说:“我们及时止损吧。”
原来文字这样伤人。
原来感情里也有盈亏统计。
纪池大晚上在路边寻找银饰店,一遍又一遍地敲着卷闸门。寂寂长街无人应答,只惊动了角落里的警报器。
尖锐刺耳的长音让他如梦初醒。原来两天未见,他与江然之间已经隔了蛛网尘封的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