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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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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江然接到了萧晓的电话。那会儿宿舍已经熄灯,黑暗之中,万籁俱寂,安静得只剩听筒里若有似无的几声叹息。
萧晓很沮丧,前所未有地沮丧。公交站台前车来车往,她盯着看了很久,终于拨通了当初那串写在纸巾上的电话号码。
“怎么了……”江然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萧晓不知如何开口,沉默片刻,从兜里摸出小半包烟。夜里风大,火苗虚晃两下立刻熄灭。她侧身挡风,咬着那星点红光吞吐了很久。
江然耐心地等,最后听见她呛了一口烟,有些狼狈地说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现在……全校人都知道我是同性恋了。”
那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
向来和萧晓不对付的女生捡到了一封信。说是捡的,实际是趁班级无人时偷过来的。
大中午,她故意把信纸投在了大屏幕上,还招摇地拍了拍讲台,美其名曰让大家认认字迹,找回失主。
然而那样隽秀的字迹,那样情真意切的剖白,就连字里行间流转的暧昧也是那样一目了然……班级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都在问信里出现的「陈以薇」是谁?
萧晓听见名字猝然抬头,恰好对上一双小人得志的眼睛。她咬着后槽牙,憋不住火,直接把手里的酸奶瓶砸了过去。
“啪”一声——直直地击中额角。讲台上的女生捂着伤口怒吼:“你他妈疯了是不是?死同性恋……”
话没说完,错愕与疼痛之中,萧晓已经冲了上去,拎着她的衣领,狠狠地往黑板上撞。场面一度非常失控,众人在惊叫,她在大哭,最后飞机座的男生迎上去阻挠。
萧晓不记得那个闷热的中午自己是怎样甘心松手,是否有在那婊子的脸上补一巴掌,又或者把那盒摔在地上的酸奶丢进垃圾桶里。她看着那张被揉皱的信纸,整个人低落、压抑、脑袋昏沉。
而教室里似乎无事发生,大家写作业、睡午觉,虚与委蛇地保守着一个被暴力公开的秘密。但不久之后,他们会在隐蔽的厕所间,或是油腻的餐桌上把这些当成谈资,共同消费着当事人的伤疤。
萧晓努力说服自己没什么的,成为舆论中心是她再习惯不过的事情——染过好几次出挑的发色,不大完整的单亲家庭,以及充满矛盾感的、过分优秀的成绩,全都无时无刻不被当成话题。现在只不过多了一个性少数的标签,真的没什么。
但她还是逃走了,换下校服,漫无目的地晃荡到了现在。
夜车呼啸而过,扬起城市积压了一整天的灰尘。萧晓在电话里低诉,语气从沮丧变为愤怒,最后慢慢平静下来。
江然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当个树洞:“说出来之后,心情有变好吗?”
萧晓点了点头:“要比闷在心里舒服多了。”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我看时间不早了,要不先回学校?”
“不回,近期都不想回。”手里的烟已经烧至尽头,萧晓踩灭,习惯性地跳了跳脚,“先回家住一晚吧,明天周末,我想逃掉自习去找你们。”
可是,高考当前翘课是不是不好?江然想要劝阻,然而转念一想,在萧晓如此动摇的时刻,也许陈以薇的一个拥抱会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挂线的前一秒,江然问她:“你记不记得,我在北京的时候说过很羡慕你?”
萧晓皱眉:“有吗?”
“当然有了,就在楼梯间那次啊,我当时就觉得你非常洒脱勇敢。”
“那现在呢?会不会有点失望?”
“怎么可能。”江然语气诚恳,“你和薇薇学姐是我认识的第一对同性恋人。在我这里,你们始终都勇敢、般配而且赏心悦目。”
萧晓听完噗嗤笑了:“赏心悦目?这个词怎么能用来形容人啊?”
“我是说真的,就是赏心悦目。”江然很认真地解释,“你们俩不仅各有各的漂亮,还因为喜欢对方而越来越喜欢自己,就是这样的状态,才真正让我觉得赏心悦目。”
那是一种相互照亮的状态,就像两只在黑夜里相遇的萤火虫。前路昭然,你我共济。
萧晓听完有些不好意思。回家的末班车稳稳当当地停在眼前,她攥着两枚硬币,终于踏实地说出了那句“明天再见”。
*
隔天清早,江然挣扎许久还是决定跑一趟高三楼,毕竟于情于理,她得把萧晓要来的消息转告陈以薇。
时间六点还未过半,高三一班稀稀落落的几乎没人。值日生在后阳台洗着拖把,角落里赶早的女孩边啃面包边背单词。
江然灰溜溜地进门,抽过便签,在陈以薇的课桌上留了字条。她把内容写得很短,心里想着动作利落一些,早点写完早点离开。
然而扣上笔盖的那一秒,大概是侥幸心理作祟,她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也就是在那匆促的一眼里,她看见了纪池的座位,看见了那些堆叠成山的生竞教材,更看见了那个摆在边上的、格外违和的李小狼扭蛋。
江然没走。舍不得走。
甚至还有些可耻地开始怀念。
她盯着试卷上熟悉的名字看了很久。那个当初纠正自己绞丝旁与三点水写法的人,不知何时,竟也开始像她那样含混地一笔带过;
接着是那张贴在课桌右上角的过期剪报。江然仔细一看,竟登着去年表彰大会上他们并肩拍过的一张合照。时间久远,画面已然褪色,四周还带着磨损严重的毛边。
江然看着合照,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沁出眼泪。
那是他们分开之后江然第一次哭。不是因为手机里想删又舍不得删的短信,也不是因为老师同学们充满惋惜的语气。而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周六早晨,因为一张过期的剪报,她盯着那褪色的画面,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
江然非常失态,吸了吸鼻子正打算走时,纪池已经站在了面前。
他居高临下,背负着想念、惊喜与如潮的忧惧。他有很多困惑,但看到江然泛红的眼圈之后,想问的不敢再问,只轻叹一声,抬手替她捻去眼泪。
江然仓皇起身,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是来找陈以薇的…真的…”她扬着那张便签,好让自己义正严辞一些。然而纪池的表情非常受伤,她不忍心再捅刀子,最后低抑地嗫嚅了一句,“对不起……”
“你别再和我说对不起了。”纪池哽着一口体面,把课桌里的丝绒盒子递给她,“既然来了,这条手链正好还你。”
那是当初断开的手链,此刻完好如初地躺在绒布上。江然怔了好久,摇头说不要。
纪池当没听见:“你自己戴,还是我给你戴?”
“我真的不能要……”推脱间,手腕攀上凉意,纪池已经不容拒绝地帮她了戴上去。
时间六点恰好过半,班级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意外的侧目、八卦的讨论、甚至隐隐地有了嘘声。
纪池牵着她往楼道走。不远处,操场上空掠过许多飞鸟。红色跑道与绿茵球场在晴天白云下分外显眼。
纪池牵着她不放,任风吹过,相顾无言。像是过了很久,江然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先放开我吧?有点疼。”
纪池这才松手。瞥一眼她手腕上清晰的红印子,心里十分挫败。他问:“上次在操场我都看到了,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指的是那个拥抱。江然如鲠在喉,咬着牙回答:“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好。”纪池默几秒,又问,“那你也会给他写情书吗?”
这个问题小气、愚蠢、毫无意义。然而他还是问了,江然也如预料的那样,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何必骗我呢。”纪池红着眼圈问。
六月份从平野毕业,七月份赴瑞士参赛,此后大部分时间待在北京,哪怕半个月回一次无锡,如果频频扑空,如果无人回应,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所以江然,何必骗我呢,何必在我们珍贵的感情里留下一个谎言。
*
那是很糟糕的一天,江然落荒而逃,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她和萧晓一起吃了晚饭。
她比电话里的状态好了很多,一边嫌弃食堂的饭菜,一边又招呼陈以薇再去多点一些。
在两人独处的小半会儿时间里,江然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
萧晓嚼着糖醋排骨,咽下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情况好像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昨晚萧晓乘着末班车回家。推开门,秦伊曼意料之外地没去打麻将,而是坐在沙发上很认真地修着指甲。
“回来了?”她听到动静抬了抬眼。
萧晓蹲在地上换拖鞋,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们班主任今天给我打电话了。”秦伊曼开门见山,“他说你这事情闹得还挺轰动?”
萧晓沉默一会儿,把换到一半的马丁靴重新套上。她站起身:“你想骂直接骂吧,骂够了我就走,也省的再换鞋了。”
“脾气倒挺臭,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吧?” 秦伊曼拍了拍沙发,“你先过来坐着,我今天牌桌上赢了点钱,心情挺好肯定不骂你。”
萧晓咬了咬牙,直直地盯着她看:“我不过去,我就站在这儿。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我们全都理清楚先。”
“理什么理?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秦伊曼看她这样抵触,不自觉放软了声音,“下午我和你们班主任聊过,还向她请了半个月的假。所以,起码从今天开始一直到高考结束你都得和我住在一块儿,非要拿我当敌人吗?”
萧晓恍惚片刻,没想过秦伊曼会贴心地为她请假,更没想过下一秒——她竟主动过来送来了一个拥抱。
“萧晓,你别和我闹。”秦伊曼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虽然我不是什么称职的妈妈,但你一直是我很骄傲的女儿,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应该是父母离异之后,萧晓第一次在她面前想抹眼泪,只是蹭过衣袖就能止住的眼泪,但承载的情绪却比任何时刻都要丰富。
她想起几个月前,拿到那张全国特等奖证书时,第一反应不是自招和名校,而是想把它当作分量还不错的筹码,来向秦伊曼坦白自己和陈以薇的关系。她尝试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却又临阵脱逃。
而现在,那件没勇气坦白的事情,反倒被秦伊曼平静地提起,并且平静地接纳。
后半夜,也许是情绪使然,萧晓竟主动聊起了陈以薇。她把手机相册从头翻到尾,把四年来那么多的故事,全都像献宝那样一一讲述。
直到最后秦伊曼听得都有些瞌睡,不耐烦地摆摆手:“差不多了啊,我挺满意的,人家小姑娘长得可比你漂亮多了。”
萧晓也不反驳,笑着回答:“确实漂亮。”
陈以薇回来时端着几样食堂的招牌菜,她热情地问江然要不要再吃一点。江然摇摇头,道了声再见,不去打扰她们。
走出食堂,昼长夜短的日子真地来了。天色暗得不明不白,江然确信,再黑的夜,都会找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