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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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返校，例行班会。老唐坐在讲台前，对着满是期中考试数据的幻灯片讲个不停。直到口干，他才抿了一小口保温杯里的热茶，然后接着浪费新一轮的唾沫星子——
“没几个月就要小高考了，我希望同学们能够好好平衡大三门与小四门，千万不要出现某门学科的短板现象。”说至此，老唐动了动鼠标，特地强调了右下角那幅经典的木桶效应概述图。
江然盯着哗啦啦漏水的木桶，心里咯噔了一下，视线挪到幻灯片正中的历史成绩上。
还挺打击人的，要比平均分差了一点。
怪不得返校路上妈妈一边开车，一边还旁敲侧击着这事儿。
起初先是闲聊似的地询问考试难度，接着开始打探历史老师的教学水平，最后话锋转了几转，不偏不倚地切中补课的事情：“要不然这样？寒假报个班补补历史呢？”
她问这话的时候，车子正好准备大拐，转向灯极有节奏地嗒嗒作响。左前方的车辆川流不息，她盯着窗外，像是极其随意地问了一句“要不然晚上出去吃饭？”。
尽管都是一样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内容却让人难以消化。江然没有立刻回答，听到转向灯灭掉，车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妈妈转头看了她一眼：“不想去吗？”
江然托腮盯着窗外，闷闷地回答：“寒假再说吧。”
一路上她们途径无数的公交站牌与楼宇广告，四处充斥着补习机构模式化的宣传海报，商业组织敛财的嘴脸在校区附近展露无遗。
江然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想要诉诸于此，诉诸于花几万块钱买心安的典型手段。可能出于担忧或是出于关切？但细细思考过来，最根本的原因，应该还是感到失望了吧。
江然看着均分之下的历史成绩也有些失望。正沮丧呢，结果转头往窗外一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面孔——萧晓还没回上海，正倚着栏杆，懒懒散散地盯着她。
谢谢谢谢，简直是情绪低潮里的救生船。
江然看了一眼讲台上长篇大论的老唐，抽了两张纸巾，打算借着上厕所的幌子从后门溜走。而贺凡看出窗外的人是在等她，举着那只派克笔把人拦下，张着口型问：“外面谁呀？”
江然把他的笔抽走，无声地撂下一句：“没谁，也是你姐。”
“……”妈的，不如不问，自取其辱。
走廊上萧晓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拖着一个20寸行李箱，在江然经过时伸着腿作势要绊她。江然没搭理，直接把人带到了远离教室的楼梯口。
“你怎么过来了呀？”江然问。
“送完陈以薇上学，正好过来看看你。”
噢，江然点点头，瞥见她的行李箱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呀？”
“一会儿就走，四点半的高铁。”萧晓说完，从钱包里摸出来两张卡，一张是甜品店的储值卡，另一张是游戏城的点卡，“薇薇生日让你们俩破费了，想来想去没什么可以回送，就留两张卡给你和纪老师吧，免得你们俩约会都不知道去哪儿。”
江然一愣，送礼就送礼，为什么还要嘲讽恋爱新手？她不服气：“我们俩约会明明安排得挺好的，两张卡你要不留着和薇薇姐用吧？不必这么客气的。”
“谁和你客气了？”萧晓睨了她一眼，“我和薇薇之后都用不到了，留着也是浪费。”
“用不到是什么意思？你不和学姐约会啦？”江然脑子再一转，“难道说你们已经分手了？”
这话刚说出口，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栗子。
“好着呢，分不了。”萧晓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就是下学期马上就要高考了，薇薇肯定不让我随随便便跑过来。再加上我们俩打算一起考上海，所以无锡的这些卡肯定是用不上了。”
用不用得上不再重要，江然听到那句“一起考上海”之后，立刻皱了皱眉：“你们怎么不考北京啊？”
“北京远呗，上海多好啊，离家那么近。”萧晓三两句解释完，又把卡塞给江然，“收着吧，算作告别礼物。”
“噢…那谢谢你。”江然攥着那带着余温的卡片有些恍惚，因为她听到萧晓说出了“告别”这个词，这个情感密度过大、与萧晓的轻质灵魂格格不入的一个词。
下一秒，萧晓又交代了一句：“之后见面机会少了，你也不准把我忘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江然很乖地点点头，心里却更加恍惚，好像这次分开之后，她们确实很难再见面了。那些发生过的欢乐往事，都会像这逐渐冷下去的天气，即将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冰封与寂静。
她舍不得，太舍不得了。动了动手指，掌心还握着从贺凡那儿抢过来的派克笔。江然思忖片刻，摘下笔帽，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串号码：“我住校不带手机，这是我的宿舍电话，你随时可以打过来。”
江然说完这些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萧晓，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所以你也别忘了我。”
“成交。”短发的女孩和她握了个手，像在很认真地做着约定。
翘课已经十多分钟了，但江然顾不上时间，她把人送到校门口之后，还怅然若失地发了会儿呆。人生海海，总会遇到无数的人，有的人像是蒙尘的星星，多如牛毛，转眼就忘；有的人像是皎洁的月亮，被雾挡着，被云遮着，却依旧让人念念不忘。
萧晓就是月亮一般的人——她洒脱灿烂，她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偷着抽完一支烟，跳跳脚就能当作无事发生；她在北京老胡同里与素不相识的涂鸦男孩称兄道弟，喷完一整面墙然后撒腿就跑；又或是穿街走巷时，她因为一时的念头而不管不顾地穿了两个耳洞……
像她这样自由浪荡、无拘无束的人，见过之后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
＊
下了晚自习，江然像往常一样背着单词打发时间。墙面上的时钟发出有节奏的轻响，手里的荧光笔恰好扫过一个陌生词汇『adul.terate：掺入杂质；不纯的』，亮黄色的笔迹蹭过黑色油墨，氤开毛毛躁躁的边缘。
她乍看一眼，莫名有些唏嘘，还以为那是『adul.t』的某个派生词，暗藏的深意是：成年之后，世界就会开始掺入杂质，变得不够单纯。
江然叹气，下午与萧晓的那番对谈确实让自己变得敏感多思起来，让她忍不住开始烦恼不久之后的事情——陈以薇和萧晓留在上海，纪池理所应当地去往北京，他们一南一北，纷纷踏入一个更庞大、更自由、更多变的新鲜世界里。
而自己呢？自己依旧留在原地，本本分分地应付高考，凄凄惨惨地应付异地恋。
唉，好烦，好烦，好烦。
江然当然坚信他们不会遗忘彼此，情谊与往事不管尘封多久，再打开时总是熠熠生辉。她唯一害怕的是，如果一年未见，他们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呢？
这个问题二分庸人自扰，三分关心则乱，另外五分却有着非常现实的前车之鉴——
当初父母因为工作原因把江然寄养在姨妈家里，明明分开也不过两年的时间，但再见面时，已有某些消灭不了的疏离感横在双方之间。她与父母的相处在那之后变得客气且拘谨。江然交代分数、交代排名，但从不交代自己那颗已经封死的耳洞，也更加不可能交代此刻正爱着的男孩。
距离与疏离感，一定是成正比的吧？
江然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郁闷。荧光笔在单词书上戳来戳去，留下了几处高亮且刺眼的笔迹。
纪池敲了敲前门，第一眼就看到女朋友愁容满面：“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江然没有回答，直接跑过去讨了一个大拥抱，趴在怀里哼哼唧唧了半天，先把罪魁祸首的『adul.terate』批判了一遍，最后有些天真地问：“你说真是这样吗？人在成年之后，就会变得不纯粹了？”
纪池听完，真要被她的异想天开逗乐了：“我觉得不是这样，之前在生竞教材上见过这个词，一般是用来形容成分里面的杂质，和adul.t好像没什么关系。”
“啊？”江然糊涂地眨眨眼。
纪池把教室的灯关上，拉着她往楼道走。拐到监控死角时，摸出手机给她查词：“你要不自己看看？确实和adul.t没什么关系。”
页面上的单词分析写的一清二楚，adul.terate：前缀ad（去），词根ulter（同alter：改变），后缀ate（表动词）。
……行吧，无语。
江然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难得的一番哲思居然还是错的？
好在纪池给她铺了台阶：“看完之后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当然有，江然不死心，盯着那行分析看了又看，最后非常牵强地得出结论：长大成人并非生活掺入杂质的时间分界线，『adul.terate』里面隐藏的『ulter：改变』才是一切杂质无孔不入的最大缺口。
她说完勾了勾纪池的手指：“其实这些全是废话，我就想让你知道，之后我们俩异地恋了…我不会变，你也不准变。”
“好，我不会变的。”纪池回握住她，力道要比平时重了几分，“那说说看今晚怎么了呢？不是才带你见过家长吗，怎么今天就开始患得患失了？”
“我也不知道。”江然扁着嘴嘟嘟囔囔，一半怪萧晓傍晚时分有些伤感的告别，一半怪那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单词。反正怪来怪去，就是不怪自己闲出屁来，胡思乱想。
嘟囔了好一会儿，两人离开教学楼，在彻底钻进冷风之前，纪池顺手给她掩了掩头顶的帽子。就这么很小的一个举动，瞬间让江然噤了声。她一下子好惭愧，身边的人明明已经对她这样好，为什么还要觉得惶恐不安呢？
苦水咽下，一切抛到脑后。江然问纪池要了两颗糖，含在嘴里心情好了不少：“算啦，不说这件事了，刚才忘记问你怎么还带手机来学校了？”
纪池回答：“用来查资料的。”
“昂？查竞赛资料啊？”
“当然不是。”纪池偏头看她，“下个月圣诞节，我得查一查给你准备什么礼物。”
…认真的吗？
江然觉得欣慰又好笑，拍了拍头顶：“这顶渔夫帽不会也是你网上查的吧？”
“差不多，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江然点头如捣蒜，在难以置信中感慨男朋友查的资料还挺靠谱。
喜欢就好，纪池瞥了两眼帽子觉得有些薄：“天也冷了，要不圣诞我给你换个毛线帽子怎么样？”
“好呀，但是圣诞节不放假，还不如过元旦呢？”江然说着想起了口袋里的两张卡，“萧晓今天给了我这个，要不我们元旦假期去市里约个会，然后一起挑挑帽子，买两顶情侣款的？”
江然话说完，还笑嘻嘻地摸了摸纪池的头发，觉得他戴个毛线帽子一定也很帅。
纪池回答：“都好。”
他听到“情侣款”这三个字当然一切都好，觉得女朋友的约会安排确实合理、妥当、且称心如意。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鱼和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