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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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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无锡之后,暑假变得无聊且生硬起来。
尽管父母对于比赛失利的事情闭口不谈,但江然依旧会在某些微小的时刻,萌生出庞大的愧疚感。比如偶然发现购书卡上多出来的一大笔数目,又或是入睡前桌子上放着的温牛奶。
她天生敏感,天生在意别人的感受,天生小心翼翼地力臻完美。所以,当自己全力以赴过后,只得到一个辜负众人期待的坏结果时,即便当下能藏住低落的情绪,但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个醒目的遗憾都会牵动着她,敦促并央求着她变得再好一点。
于是江然开始疯狂看书,把自己丢进无数虚构的文学世界里寻找安慰。这样,知识的输入或是思想的长进,起码会让她变得好过一些。
日子如此往复,实在熬不住无聊时,她也会偷偷回忆起北京的往事,从遇见的可爱朋友身上汲取一点点甜味,好用来熬过漫漫长夏的奥热与疲乏。
直到八月的尾巴,生活才终于被解救——
庄秋芸结束了畅畅快快的意大利之行,回来之后迫不及待地邀请江然来家里玩。大半个月未见,两个女孩儿絮絮叨叨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喜悦、困惑、在异乡的所见所闻,最后兜兜转转,依旧绕不过隐秘的少女心事。
聊起这些时,庄秋芸无比起劲。放下写到一半的作业,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狡黠地盯着江然:“你要的小提琴照片我可都给你拍了啊?林林总总二十多张,换你一张纪学长的照片不算过分吧?”
“啊?”江然装傻充愣,低着头收拾乱七八糟的卡带,全都是庄秋芸旅游途中一时脑热买回来的。
“啊什么啊,随便挑一张让我贴在书桌上就行,这样每逢考前我都虔诚一拜,说不定理科分数就上去了呢。”
江然听完暗想,那你怎么不贴高斯、牛顿、门捷列夫呢?这么一来数理化全都齐了。
但毕竟拿人手短,二十多张照片的分量确实挺重,江然纠结了片刻还是把微单递了过去:“我就拍了那么一张,你随便看看吧。”
“好嘞!”庄秋芸兴致盎然地接下。
结果刚瞥第一眼,就怔了足足五秒,直到显示屏光都灭了,她才迟钝地低咒了一句:“靠,你们俩不会已经偷偷摸摸地谈上了吧?”
“怎么可能?”江然立刻反驳,“你别瞎说啊。”
“我哪儿瞎说了?你自己看看这照片,也太让人想入非非了吧……”
照片就是上次偷拍的那一张,背景是酒店房间的纯白大床,纪池头发半干,搭了条毛巾坐在地上拼模型。T恤松松垮垮地套着,肩颈处落了几块冷灰色的水渍。
庄秋芸不怀好意地黏到她身边,揽着肩膀问:“你说说看呢,得什么关系才能共处一室呀?”
江然心虚地拍掉她的手,把原因全都推给那台不具备无线功能的微单上。坦白了照片是偷偷拍下来的,还给她看了前一张的金毛犬。
“哦…”庄秋芸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所以他家养的宠物都向你介绍过啦?”
……无语,这人抓重点的能力怎么偏到外太空去了。
江然不搭理她,把话题绕开:“照片就拍了这一张,你还要不要了,我发给你?”
“别别别,不合适。”庄秋芸推脱道,“考前怎么能看这个呢?你自己留着睡前看吧。”
“我睡前不看……”
“那睡醒了看?”
算了,江然自知否认也不起作用,把那些眼花缭乱的卡带整理进收纳箱里,打发庄秋芸把它们搬到书房里去。
她倒是听话,抱着箱子起身,谁知没走两步,又倚着门框追问一句:“所以你们俩现在进展如何?”
面都没有见到,谈什么进展。江然被问的有些不耐烦,直接起身关上了门。
庄秋芸离开房间后,一切变得安静起来。洒水车从窗外经过,落下夏天特有的哗啦哗啦声。江然探头张望了一会儿,用手机拍下了水雾里的那道彩虹。
洒水车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街口。江然坐在飘窗上懒得再动,翻翻照片又翻翻短信,漫不经心地想着,如果非要形容她和纪池之间的进展,最贴切的句子应该是:客客气气,有来有往——
比如8月9日,他说小表弟很喜欢那些照片,江然回复不用谢。
比如8月13日,江然看完《寻归荒野》夸了一句书真很好看,纪池回复老唐开的书单确实不错。
再比如8月21日,纪池参加结项讲座,给她拍了一张百年讲堂内部的照片,并附言:“里面装潢还挺好的,适合用来看戏剧,不适合用来开讲座。”江然回复:“听讲座请不要开小差。”
诸如此类,每次聊的不多,时间也隔得挺长,但都是你来我往,有问有答。
照这么算下来,这次好像轮到江然抛出话头了?
她思考了一下,想说的有好多,想问问纪池回无锡了没有;想把刚才那张彩虹照片发给他看;想闲聊,聊些没头没脑、鸡零狗碎的无聊话。
结果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还是把庄秋芸拍的那些照片筛过一遍,挑了几张质量高的发过去,客客气气道:“答应小表弟的照片来了,希望他会喜欢!”
没多久,纪池也客客气气地答:“喜欢的很,正吵着一定要当面谢你。”
“诶?和表弟待在一起?你已经回无锡啦?”
“对的,昨天刚回。”纪池又发来一条,“他还吵着想要见你,怎么说?”
别了吧,别了吧,怪让人不好意思的。江然立刻推辞道:“不用这么客气的,他喜欢就好。”
纪池也不强求,只说开学之后会给她带一份小礼物。
好哇,期待。
庄秋芸拿着西瓜、哼着小曲走进房间,第一眼就看到江然笑的眉眼生花:“干嘛?在看帅哥的照片傻笑?”
“才不是。”江然熄上手机屏,反问她为什么也满脸灿烂。
庄秋芸挑了挑眉毛:“我妈刚给我切了西瓜,还顺便告诉了我分班情况。”
江然有些意外:“已经出来啦?”
“对呀,刚发了家长群。我在文强四班,你在理强二班。”庄秋芸边说边笑,“虽然隔了一间教室吧,但起码都在二楼,咱俩随时都可以一起厮混。”
“什么叫厮混,我肯定不找你厮混,找你给我补历史。”
“那不行,我补历史按分钟算钱的。”
……
闲扯了没一会儿,接连收到了两条短信。先是江然妈妈把她的分班信息转发了一遍。接着是贺凡发过来一条:“前桌下午好,咱俩一个班,开学记得给我占个座。”
咦,江然愣了愣。
“秋芸妹妹,贺凡和我一个班耶。”
“靠,这个狗崽子是不是动关系了啊?”
*
开学前一天晚上,江然洗完澡,回房间看到妈妈正在给她换床单,索性靠着床沿盘腿坐在地上。
“你别闲的没事儿可干,再检查检查报道要带的东西。”
“知道啦,我都看过了,挺齐的。”
“还有我和你爸之后工作忙,平时难抽时间到学校给你送这送那……”江妈妈抖着被子,床单一共四个角,她能东西南北统统唠叨一遍,从住宿到学习,再到人际交往,喋喋不休。
好在听了没一会儿,手机响了。江然如蒙大赦:“我接个电话哦。”
“谁打来的?”
“没谁…庄秋芸打来的。”江然瞥到来电显示蓦地心虚,胡乱扯了个谎,绕到阳台上听电话。
离开空调房,夏季的风混杂着闷热的湿气。听筒里传来几声狗叫,纪池训了一句又立马安静下来。
江然小声道:“你的狗好听话哦。”
“还行。”纪池薅了薅金毛的脑袋才开始说正事,“我刚才给你发的短信看到了吗?”
“啊,还没看呢。”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老唐让我转告你,明天要带好证书参加大课间的表彰大会。”
“这样啊,好的。”江然答应下来,但心里有些失落地想着,怎么难得通一次电话聊的还是公事啊,就不能聊点虚度风月的琐事吗?
听筒里一阵沉默,江然这边拨弄着阳台边的吊兰叶,而纪池那边也快要把金毛犬的脑门给薅秃了。
直到狗狗不满地吠了一声,纪池才憋出来一句:“染头发了吗?”
“啊?”
“不是说从北京回来要染头发吗?”
“没染。”江然顿了顿,反问道,“你那时候不是说我黑头发挺好看的吗?”
“是。”纪池听完轻笑,“都很好看。”
都很好看…江然被这四个字冲昏脑袋,手上力道一重,把吊兰叶拽下来半缕。她看着锯齿状的裂口,瞬间醒了神,想到亲妈还隔着落地窗盯着自己呢,立刻说了晚安收了线。
回到房间,冷空气从头浇到脚。江妈妈果然问了一句:“庄秋芸都说什么了呀?”
“没说什么,就问我借一本书。”
江然随便应付完就往书房溜。比赛证书恰好也放在书房的柜子里,连同其他大大小小的奖状,全都按照时间叠得整整齐齐。
江然下意识地避开证书上醒目的“三等奖”大字,只随手对折,留下一大片白花花的纸背。
然后还不能走,还得圆谎。她往书架上扫了一眼,视线停在了那本印着“平野中学图书馆”字样的《寻归荒野》上。谎圆好了,某些记忆深处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重新唤醒——
这本藏着纪池笔迹的书,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还回去。
江然确认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九点四十二,慌忙换下睡衣往外跑。赶到小区楼下的建华书店时,整个人喘得像街边的哈巴狗。
好在店面灯还亮着,卷闸门只拉下来一半,书店老板看到她,有些吃惊:“这么晚了,要买啥呀?”
江然气都顺不过来,缓了一会才说:“程虹的《寻归荒野》。”
买一本新书赔偿给学校。明知道这样做不太道德,但她还是做了。
为了一行字,私藏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