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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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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上,纪池又开始没日没夜地耗在实验室里。原本带组的导师被临时调去参加全国高校研讨会;经验最丰富的研究生学长又因为留学签证的事情隔三差五地请假。于是实验室里的人手突然紧张起来,纪池只能跟着另外两位师兄焦灼且艰难地连轴转。
好在师兄们人都不错,处处照顾着他。比如晚上九点多,纪池跑完电泳,刚准备染色时,就被付杨师兄拦了下来:“放着我来吧,今天任务不重,你早点回去休息。”
任务不重吗?纪池看着那些还没完成的实验报告,不好意思提前走:“其实我回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还是留下来给你们搭把手吧。”
“真不用,学弟就放心回吧。”另外一位师兄语气悠哉地插话,“你付杨学长呢,今天请了外院女神舟可温来帮忙翻译报告,估摸着约定时间快要到了,就开始假惺惺地赶人走了呗。”
付杨夹带私货的小心思被拆穿之后,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他妈知道了还不快滚?真是烦人。”
“行行行,我洗完培养基就滚,不影响你发挥了啊。”那位师兄很给面子,“学弟也放心走吧,反正烂摊子会有人来收。”
“好。”纪池点点头,又郑重其事地回了付杨一句,“那师兄加油,祝你成功。”
“嘶,找揍啊?别被你学长带坏了,瞎管闲事儿。”
“怎么能叫瞎管闲事儿呢?学弟这是在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不说话你能死是吧。”
……
离开实验室,晚上九点半,一天中难得惬意的时刻。天桥上的小商小贩靠着墙面迷糊打盹;街边的流浪歌手弹着吉他轻吟朴树的歌;声音缱绻,就连野猫听了也伸懒腰,赖上某位驻足的听众,一路走一路撒娇。
纪池被那只花猫跟了半程路,经过7-11便利店,买了面包坐在台阶上慢慢喂。夏风拂面灯影幢幢之中,忽地想起了那个叼着养乐多、陪着小姑娘散步消食的夜晚。
花猫舔了一下掌心,带着温温热热的湿意,一点一点又蔓延至心底。
没多久,花猫吃完面包,叫唤了几声溜回草垛深处。纪池坐在台阶上有些失神,突然想喝养乐多,想慢悠悠散步,想趁着时间早,发条短信告诉江然今天看见了一只猫。结果摸摸口袋,早晨出门前为了提高效率,根本没带手机。
纪池挠了挠头,又进到便利店买了一排养乐多。
往回走的路上,盲道依旧被那些横斜的自行车给占用了。他叹了口气,好一通折腾,才把它们挪到了该停的位置上。
*
想了一路短信应该怎么发,结果回到酒店捞过手机,就看到汪辰林打来的三个未接电话。
纪池回拨过去:“怎么了?有急事?”
汪辰林犯了错误有些心虚,先战术性绕弯子:“其实没什么急事…就是你前几天发的照片我都看到了,拍的真好看。”
“嗯。”纪池点点头,“一位姐姐帮你拍的,确实好看。”人也好看。
汪辰林也没好奇他说的姐姐是谁,处在心虚的云端,憋不出话来。
纪池等得有些不耐烦:“你就为了夸一句好看,特地打了三个电话啊?”
“当然不是…”小男孩支支吾吾绕了半天,终于坦白,“我今天…惹姑妈不高兴了。”
“偷懒了?没好好练琴挨我妈骂了?”
“才没有。”汪辰林立刻底气十足地反驳,但一说完又好像漏了风的气球,声音渐弱下去,“就是…我今天和别人打架了。”
纪池挑了挑眉毛,很是意外。汪辰林向来是个安静斯文的孩子,每周按时来家里跟着妈妈练琴。即使整个过程枯燥乏味,但他也少有怨言,总是耐着性子反反复复地磨谱子。
“你给我解释一下呢?”纪池没太上心,全当小孩儿不懂事,犯错之后找人诉苦。于是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捞过床头柜上拼了一半的模型来玩。
“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那家伙实在太坏了。”汪辰林语气有些委屈,“他今天头一回来姑妈这儿练琴,练了没多久就不太老实,先是故意做鬼脸,后来直接把姑妈的盲杖给藏起来了。”
纪池原本漫不经心,听到这里突然顿住。
一时间没控制好力道,钳子擦过金属零件,划出来一道突兀的、泛白的刻痕。
“我好几次让他把盲杖放回去,但那家伙偏偏不听,气的我没忍住直接和他动手了……”
汪辰林就这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纪池没什么情绪地听着。看他终于有了结束的意味,才问了一句:“所以你们俩打架,最后是谁赢了?”
“啊?”汪辰林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几秒,“应该是我赢了吧,反正他哭了,我可没哭。”
“不错,那你还挺有出息的。”纪池轻笑一声,又安慰了他几句,没说藏盲杖的小孩欠不欠揍,也没说打架这件事本身是对是错,只是转移注意力,告诉他不久之后还能看到意大利馆藏斯式琴的照片。
汪辰林听了果然振奋不少,先前声音里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
最后纪池收尾:“那你早点睡觉,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好。”汪辰林点点头,声音软下去,语气愧疚地留下一句,“哥哥,对不起啊。”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纪妈妈的眼睛不好,倒不是因为某些先天性的眼疾,而是早些年交通事故留下来的后遗症。那时她演出很多,经常跟随乐团坐班车来回赶场。
意外发生时是个大雾天,她站在班车前排与大家沟通流程,车轮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滑,往护栏上狠狠地撞了一下。随后世界轰隆作响,脑袋里只剩一片混沌。
纪妈妈不像其他人,没有从险象中全身而退的好运气。从医院清醒过来时,视线就变得有些浑浊。在之后好几年的光景里,视力又开始大幅下降,最后模糊、失焦、光感愈发地弱。
说是一场飞来横祸,但又比那些更痛更惨的人生变数温柔了许多,起码留给一家人足够多的缓冲时间,幸福生活并不是一下子蒙上暗色,而是像夏季的天,黑得很慢——太阳落下去,但也升起了月亮与星光。
过去的日子很好,而现在的也还不赖。
*
纪爸爸晚上不需要值班,早早洗漱完,靠着床头翻阅病人的资料。而纪妈妈微眯着眼睛,无比惬意地听唱片。
电话打来时,正好播到李斯特《巡礼之年》中的一首钢琴独奏。她轻踹了先生一下,身旁的男人立刻心领神会,关掉音乐,把手机开了免提递过去。
真正通上电话,纪妈妈免不了一阵唠叨。从儿子在北京的生活费用,再到一些琐碎的日常行程,统统了解过一遍才算结束。纪池只能模棱两可地应付过去,周旋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扯到主题上:“汪辰林今天闯祸了?”
纪妈妈有些意外:“他倒是很黏你嘛,什么事情都和你说。”
“还行,估计是怕你还生着气,所以打了好几个电话让我来探口风。”
“也没多大事情,两个小男孩待在一起,难免打打闹闹嘛。倒是你啊,去北京一个多月了,一共才打了几通电话回来。”
“最近事情比较多,而且实验室里也不太方便用手机。”
“那也不行呀。”纪妈妈语气着急起来,“北京那么远,定期报个平安总是要的。”
“知道了。”纪池听完有些无奈,话题怎么又被带回原点了。
“说起来,我和你爸原本是不同意你一个人跑去北京的,时间那么长还没人照顾。”她推了推正在看资料的先生,“对吧爸爸?”
“对的,对的。”纪爸爸扶了扶眼镜,赶忙帮腔。
“最后还是唐老师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你早就决定好大学专业要往科研的方向去,还说这次的机会是你争取很久才拿到的。之前都没听你说过这些呀。”
“嗯,你们没有问过,所以一直都没机会说。”
“你学习上的事情呢,我和你爸向来都的很少过问的,一直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纪妈妈话语顿了顿,“这科研方向也不是说不好啊,你自己喜欢就行,妈妈主要是有点担心,搞科研的话是不是老得待在实验室里呀?”
“差不多吧。”
“那怎么行…”纪妈妈欲言又止,重重掐了一下纪爸爸的腿,“你倒是说点什么呀?”
“啊?说什么?”他慌慌忙忙地收起资料,脑子没转过来,“搞科研不是挺好的嘛?国家现在不都大力支持年轻人搞科研嘛?”
“算了,算了。”纪妈妈恨铁不成钢地背过身去,和儿子闪烁其词地掰扯了一会儿,最后依旧没憋不住,“那我可就直说了啊。”
“嗯。”
“搞科研确实没什么不好的,但你说你之后要是成天待在实验室里,哪儿来的机会认识女孩子呀?”
纪池听完愣了一下:“妈,你说什么呢。”
“哎,我这不是合理推测吗?你想想你们实验室才几个女孩儿呀?加上平时也忙,哪里会有心思去想这些。”纪妈妈继续往下分析,“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从小到大就没听你说喜欢过哪个女生,就这样还怎么指望你能谈恋爱?”
纪池沉默了一会儿,不太想回答。
纪妈妈穷追不舍:“你说我分析的有没有道理?”
“没有。”纪池语气有些强硬地应付道,“你说的这些完全就是多虑。”
“怎么就是多虑了?难道是说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一直没告诉我呀?”
纪池怔了一下,心思被扯得有些乱,不耐烦地搪塞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吧。”
“哪里早了呀儿子。”纪妈妈语重心长,“继续像你这样下去,都要赶不上早恋的末班车了。”
……
挂了,拜拜。手机聊得太久有些烫耳朵。
房间里又重回安静,明明没人讲话,但总感觉他亲妈那一通长篇大论依旧萦绕不休。手边那条构思了很久的短信,也一下子蒙上了一层图谋不轨的旖旎色调。
纪池真怕自己太过唐突吓到了小姑娘,原本想发的那句:“今天哄了一只小花猫,还挺愿意让我摸脑袋的。”
立刻推翻了重来,变成一句就事论事的寒暄:“小表弟很喜欢你拍的那些照片,特地让我转达谢意。”
没等多久,江然回复:“喜欢就好,不客气的!”
纪池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开了一瓶养乐多喝着,觉得这次的味道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