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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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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呼啸的风裹挟着飞雪在相府院子里上蹿下跳,仿佛无辜被卷入这个阴诡漩涡里的不甘的冤魂。
“咔哒”
檐下伸展着的白梅被风雪催折,堆雪一样的花枝打在窗棂上又无声地跌进雪地里,格格不入地回到了来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青瓷里的茶已经凉透了,俞云台才哑着嗓子开口:“那幅画……”
苏蘅的目光倏地落在她身上,她不自在地偏偏头,继续说道:“那幅画是温贵妃画的,现在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了,她在入宫之前曾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画像师。”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贵妃闺名盈袖,少时曾作为门客随家父到呈州上任,据说能仅凭只言片语描绘出人的相貌,骨骼神韵分毫不差,最有名的一次是她为了救人答应一名商人改了'画圣'陈萱成名前的画作《乐宴图》,改过之后画的价格不跌反增,她也因此名噪长安。"
"她号称能三岁看老,这幅画便是我三岁生辰宴时作为贺礼送来的,后来便一直挂在这里。"
苏蘅看着画中人斜飞上挑的眼尾,意味不明道:"画中人竟是俞姐姐么?"
俞云台知她不信,笑了一下,继续道:"想必你也能看出来并不相像,后来我嫌碍事想把它摘下来收到库房,却没想到父亲不但不同意还发了好大的脾气,便只得作罢,便一直这么挂在这了。"
"我其实一直不甚明白,父亲为何要挂这么一幅毫无关系还容易引人误会的美人图放在这里,直到我看到锦绣宫那幅画。"
苏蘅无端想起她进宫见温贵妃那天路过锦绣宫时看到的被风掀起的白布,那个宫人分明是溺死的,温贵妃身边的掌事公公却偏偏告诉她这人是因为冲撞了贵妃被处死的。
"锦绣宫的宫人说画上的人是烁阳长公……"她说到这,生生顿住,画上女人低眉敛目、柳腰微折,玉臂伸展,水袖临风,仿佛即将乘风而去,眉眼神韵却与锦绣宫画上的女人别无二致。
人的相貌可能会有相似,但气质神态也会如此巧合么,还是出自同一画师之手。
-罔顾伦常,背徳反上,天理不容。
夜宴那晚宫人的疯话诅咒一样回荡在耳边,苏蘅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千头万绪纷纷杂杂,一时竟难以理清。
她低头一看,掌心汗湿得发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出来得太匆忙,手帕也落在了府里。
不知道为什么,苏蘅突然想起来那天在京兆尹府容晏递过来的那方帕子,青花蓝的颜色,角落绣着一丛兰草,让人想起洗墨池的池水。
俞云台注意到她的反应,知她心中有了猜测,便道:"我听闻你来长安最先拜访的便是烁阳长公主,应当也察觉出异常了罢?"
苏蘅苦笑一声:"俞姐姐有所不知,烁阳长公主虽说是我姨母,可家母已不理世事多年,终日在佛堂闭门不出,遑论与人来往,是以在来到长安之前,我对长公主并不熟悉,纵是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说出来怕是也无人相信。"
哪想,俞云台听了她这话,先是面露嘲讽:"郡主莫不是将天下人都当成了可以随意诓骗的傻子么?嘴上说着想知道全部真相,可实际上不还是……"
苏蘅皱眉看着她,心说这人又发什么疯?与近来发生的事有关的,她哪一件没有如实相告?
俞云台对上她莫名其妙的目光,愣了一下,不确定道:"你不记得了?"不等苏蘅回答,她又自顾自地喃喃道:"你果然不记得了!"随后,她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嘴里不断地重复:"不记得了……你竟然不记得了!哈哈哈哈哈哈,不记得好啊!不记得好!也算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苏蘅将她两辈子的记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嗯,条理明晰,没什么遗漏,但凡精神错乱点都达不到她这个状态。于是,挑挑眉,"怎么?俞姐姐想让我记起来什么?"
俞云台笑够了,摆摆手:"没什么,是我弄错了。"
过了一会儿,她擦掉眼角坠着的泪珠,平静道:"公主府虽在长安,但长公主却是时常离府出游,因此也不常能见到,但想必看过那幅画的人,都会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苏蘅知她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温贵妃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俞相是后来得人举荐被调入长安后方才平步青云的,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掌刑狱的地方官,跟着调令天南地北的跑,当时身为温家嫡女的温盈袖离经叛道,一路随行,说是义妹,其实更多的时候担任门客,据说俞相曾任职过的州府,通缉犯的画像多出于温小姐之手。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入宫封妃的第五年,俞相女儿三周岁的生辰宴上,借着三岁看老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名头,送来这么一幅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画,显然是想传递什么。
没人会仅凭一张画就敢质疑当朝长公主的真假,这个想法太过奇特大胆,没有证据谁也不会乱说,但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再结合那句初听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疯话,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苏蘅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仿佛即将触碰到漩涡下深藏的秘密,她缓缓转头重新看向墙上的美人图,却不偏不倚,对上美人的眼睛。
烛光一跳,一瞬间,画上人竟仿佛活了过来,对着她露出一个堪称暧昧的微笑。
*
夜。
镰刀一样的弯月黯淡地挂在天空,乌云聚拢过来,像是一团团不祥的黑雾,万籁俱寂,半空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叫唤,显得空旷又凄厉。
街面铺着的青石冷冷地反射着月光,与巡夜的金甲卫闪着寒光的甲胄交映,无端让人觉得森寒。
三两只乌鸦扑棱着翅膀从街角飞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领头的中郎将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抬手止住身后整齐划一的步子,蹙着眉,目光紧紧顶着洞黑的街口,如同猛兽警惕而耐心地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果不其然,不多时,拐角处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人影。
中郎将向前一步,高喝道:“宵禁时分,何人胆敢犯夜!”
那人影置若罔闻,仍不顾一切地往前奔,仿佛身后有什么夺命厉鬼。
几个金吾卫对视一眼,皆觉得此情景甚为诡异。
中郎将从身后取过长弓,弯弓搭箭,再次高声警示:“犯宵禁者驻足!否则射杀!”
“铖——”
羽箭划破夜风,悍然无匹地钉在来人脚下,那人愣了一下,仿佛游离的三魂七魄被这一箭钉回了体内,终于不再没头苍蝇似的埋头狂奔,手忙脚乱地自腰间扯下了一个什么东西举在手里,月色下寒光冷冷一闪,中郎将目力极好,即刻便看清了那是一块金铸腰牌,若他没记错,长安城中,只有皇室子弟亲卫才有这样的腰牌。
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听那人声嘶力竭道:“快去禀报陛下!城防营下副将朱荣检举,端王勾结叛臣谋反,意图逼宫……”
变故只在须臾之间,不知从何处射出来一簇银针,如同飒踏流星,直冲朱荣颈侧而去。
金吾卫拔剑飞身去挡,与此同时,中郎将三支羽箭齐发,直奔一旁鼓楼的二楼而去。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纵是金吾卫剑法何其高超,也难挡骤雨一样的银针,何况针尖还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朱荣倒地不起时高举腰牌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中郎将顾不得去查看受伤下属的情况,半敞的窗子轻轻一响,他便像是紧盯猎物的豹子,迅捷地扑了出去。
中郎将循着踪迹一路追出去,刺客好像无意和他纠缠,只一心想甩掉他逃之夭夭。
追至酒馆后面的一条窄巷里,那人再没了耐心陪他玩你追我赶的追逐游戏,甩出一把毒针,中郎将挥剑抵挡,凛冽的剑锋将缠人的银针尽数折断,随后便像一根一意孤行的羽箭,目标明确、心无旁骛地直击刺客面门。
刺客见一击不成,双臂一展,眨眼间便飞身后退数丈,赞赏道:“一例破万法,中郎将好剑术!”
中郎将闻声愣了一下,眉头微蹙:“女人?”而且声音熟悉,总觉得像是在哪听过。
刺客见状,歪头笑道:“怎么?败在女人手里,中郎将不服气么?”
尖利的笑声乘着浑厚的内力在长安城浓重的夜色中荡开,中郎将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竟是让真气的余波震得呕出一口血来。
刺客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哼笑一声,撇下一句:“小子,功夫不错,道行太浅了!”便飞身一跃,身影融进了茫茫夜色中。
中郎将还想提气再追,却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从自己眼前逃走。
别无他法,他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将手中的佩剑朝着刺客离去的方向用尽全力飞掷出去。
刺客感受到身后的杀意,旋身闪躲,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剑气划伤了手臂。
她像是终于被惹怒了一般,抓住剑柄一掌拍在剑身上然后反手一推——
残剑裹挟着迅猛的罡风迎面飞来,中郎将连忙侧身躲避,却不想那刺客本也没打算杀他,剑气略过他身侧,将将割破了衣袖。
不啻于羞辱。
刺客见状也好不吝惜嘲讽,大笑道:“想不到堂堂金吾卫中郎将竟有短袖之癖,无怪乎败于败于我这小女子之手。”
说罢便不再恋战,施展身法离去,几个起落之间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