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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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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俞云台那张如月下仙人般清丽出尘的脸近乎古怪地扭曲了一瞬,她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将手中还溢着热气的茶盏放在旁边漆红的小几上,这本应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动作——京城的贵女们自小便接受这种礼仪训练,生怕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却因她撤手时一个不慎,发出瓷器相互碰撞的清越却刺耳的嘈杂声。
然而俞云台暂时无心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她只是想借着这个动作回神。
“一幅画而已,”她看着对面的苏蘅,还是原来不紧不慢的语气:“主若是喜欢,便拿去,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可惜,苏蘅并没有被她话里刻意挑衅的含义激怒,她只是走到俞云台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貌似娴静端庄的少女——无怪长安人人称颂,这偌大的皇城,放眼望去,就是天家贵女,估计都要略避其锋芒,这样的人做储君妃,原是再合适不过。
思及此,她俯下身去,迎着俞云台的眼中渐冷的锋芒,笑容天真无邪:“俞姐姐,你那天讲的故事很有意思,我惦记了好几天,十分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回府之后让人采买了几乎整个长安城的话本,结果你猜怎么着?”
俞云台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对她这一番话无动于衷。
苏蘅也不在意,有些遗憾似的叹了口气:“我翻遍了所有话本,也没找着俞姐姐你说给我的那个故事。直到前不久,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一个差不多的版本,才终于算是找到了出处。”
黑曜石般泛着雾蒙蒙色泽的瞳仁被烫了似的轻颤了一下,搭在膝头的手十指无意识地绞紧,无声的对峙中,俞云台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海深处不断发出力竭的嗡鸣,仿佛什么畏光的东西在最后一层遮掩即将被掀开时嘶吼出的徒劳无功的呐喊。
偏偏这样,她仍不愿露出半点端倪,强撑着底气让自己看起来毫不畏惧地回视,即使这样会暴露她眼中的怨恨和恐惧:“你倒底想说什么?”
仿佛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似的,苏蘅笑了一下,伸手替她捋了捋散在额边的鬓发,神态天真而怜悯:“那你告诉我这个故事,又是想说什么呢?”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不起眼却又毫不留情地锲进了俞云台被怒气和怨恨充斥的愈发饱满鼓掌的心里,轻易就让她泄了气。
苏蘅直起身,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不再咄咄逼人,只是以一种叹息一般的语气说:“是你做的吧?”
长安城的天气到底还是不比吴侬软语的江南,不过片刻的功夫,又飘起了盐巴一样的雪。
鸟笼还在廊下挂着,鹦鹉半死不活地躺着,没有俞云台的授意,府里的下人无人敢去救它,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夜。
“我虽然来长安不久,但也并非茫然无知,”她终于放开了俞云台,在原本安排给她的位置上落座,“长安城里有很多秘密,但是从来不缺的,就是传播秘密的人。”
“先太子容恪并非是像对外宣称的那样,因病早夭,而是在摘星台坠亡的,”逼近真相,苏蘅反倒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裙摆上缀着的珠花,眉眼沉静,“当时在场的除了侍从,还有别人吧?”
“是谁?容晏?”
俞云台肩膀轻颤,末了疯了似的笑了起来,清淡的眉眼竟在这般疯癫的神色里被勾勒上了妩媚之色,她指着苏蘅,几乎笑出了眼泪,道:“庆宜郡主啊,你莫不如痛快点,只说容晏弑兄,我倒敬佩你一针见血。”
那她现在又在笑什么呢?
笑容晏死到临头,还有人给他找补脱罪。
天子位、储君妃、权力的顶、至高无上的宝座,人人都说不在意,人人都说那是个烫手山芋,嘴上嫌弃得好似那是个天大的麻烦,可实际上呢?
还不是人人都经受不住它的诱惑。
巨大的顶峰之上是什么呢?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圣贤书说:高处不胜寒。
可事实上,站上去之前,谁在乎冷不冷?
苏蘅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和她争辩,只是道:“之前的连环绑架案是你一手谋划的,为了看上去万无一失,你甚至把自己也算在了里头,此案过后,边地五族以及俞丞相尽数归附二殿下麾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提醒陛下他可以像对容恪那样,立容晏为储?然后策动百官上疏弹劾储君?你明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话锋一转,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哦,对,你不需要任何结果,你本来只是想以此来欺骗容涟逼宫而已。”
俞云台不笑了,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不像瑶台仙人,像从幽冥爬回来的青面恶鬼。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得到又失去更加恶毒的惩罚么?
显然是没有。
在俞云台的计划里,容涟逼宫就是最后一环,之后成者王侯败者寇,就不是她一个相府小姐能操控得了的了,也跟她没有关系。
无论是成是败,容涟和容晏之间都必有一死。
不是手足情深么?
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削筋剔骨,不外如是。
“故事很动听,比茶楼里的先生讲得好,”苏蘅撑着下巴,目光越过俞云台,落在她身后的那幅美人图上,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只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被送到你给我选定的地点之前就逃出来了,然后就知道了我那情同姐妹的小婢女也被绑了的消息,匆匆忙忙赶到摘星台,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叫流霜的歌女是你的人吧?”苏蘅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思路是正确的,愈发气定神闲,“我之前派人查过她,结果只查到她是回春楼的歌女,其余的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当时觉得奇怪,便想叫回春楼的人到府上打听打听,结果谁曾想,我前脚刚刚将人请过府,后脚贵府的俞管家便兴师问罪来了,这会子估计还在书房等我呢,我应付不来这场面,便赶快溜出来请俞姐姐帮帮忙。”
俞云台脸色有些苍白,勉强笑了一下,道:“舅父和回春楼的老板关系一向亲近,回春楼开罪了郡主,自是六神无主,舅父应是受人之托去说情的。”
可惜苏蘅已没了耐心和她打一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哑谜,开门见山道:“外面乱到这个地步,俞姐姐还能稳坐钓鱼台,是一直在等金甲卫的调查结果吧?”说到这里,她摇摇头,不无遗憾道,“不过可惜,你可能等不到了。”
俞云台脸色倏地一变,握紧了扶手,厉声道:“苏蘅,你什么意思?”
苏蘅笑了起来:“俞云台,你轻敌了,我虽愚钝,可也不至于愚蠢至斯,绑架案闹得那么大,那个叫流霜的歌女,死得又太恰到好处,我不认识她,不代表长安城的人不认识她。”
“此事事关容晏乃至皇储,陛下虽然没有露面,但是派金甲卫来调查此事足以说明态度,我不识趣些做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手脚,可以直接收拾收拾铺盖回青州了。”
她望着俞云台愈发阴沉如水的脸色,很识相地没再进一步刺激她,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年的事情我虽然没有你知道得多,可到底猜到一些,你真的了解容恪么?当时在摘星台只有他和容晏,他……”
“够了!”俞云台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长久以来的压力和怨恨终于击垮了她,疯了一样,目所能及的一切东西都被她不管不顾地挥到地上,乒乒乓乓地摔成一地狼藉的碎片,滚热的茶水泼出来,溅湿了苏蘅的裙摆,仿佛是濒死之人绝望之际伸出的形容枯槁的求救的手。
可苏蘅却偏偏不躲不避,端坐在那,无动于衷得像是在看一场赏钱低廉的闹剧。
俞云台发泄够了,近乎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动作迟缓地抬头去看她。
长安城的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飘下来,有下人喏喏地上来,将廊下的鸟笼取走了。
在相府里,俞云台能轻易掌控一只鹦鹉的生死,可是对于偌大的长安城来说,她不过也就是一只被关在精美鸟笼里的鹦鹉而已,可命运之下,谁又能说,自己是那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呢?
苏蘅看着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逃走,逃离这偌大的丞相府,逃离这恢弘的长安城,回到青州去,然后……
然后呢?
她在看着眼前的狼藉有些茫然地想,回到青州,就逃出去了么?
长安城还在、这些搅弄风云的人还在,远在边地却身处漩涡中心的成王府和眼前的丞相府有什么区别,她和俞云台,和檐下廊中的笼中鸟又有什么区别?
良久,她终于听到俞云台嘶哑低沉的声音:“说了这么多,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苏蘅回过神来,看着她,一字一顿认真道:“真相,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你不想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