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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根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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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裕之回到家,扔开书本睡了一天。有时候他总隐隐约约梦见那间宫殿,也努力着再做一次那个梦,亦或是把那个梦继续下去。但是他总在梦见镜子中模模糊糊的自己时,意识被强行从梦境的深渊中提上去,进入了眼皮覆盖着双眸的半清醒状态。
他是自然醒的,醒来就看见从窗户纸漏出的明亮阳光。他被全身上下的温暖与舒适感包围着,就像陷在一大堆鹅绒被里。桌上是他半年没吃过的精致肴馔还有几样主食。他美美地吃了一顿饭,才去给父母请安。
父母要交代的总是那几句话,无非是什么你年纪还小要放平心态之类的,他恭谨地应了几个是也就算完了。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他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也好些日子没见政道和复卿了吧。好容易考完了,跟他们玩玩去吧,注意分寸就是了。好歹也是公侯家的女孩儿家,也是有面子的。去吧,休息几天再看书。”
裕之见到复卿时,复卿正用手肘撑在桌上和她哥哥下着象棋。她下巴原有些尖的,过了一个冬天又圆起来了。裕之有点想捏一捏,又不敢动手动脚,只能盯着她想象。他注意到她那挽成一个圆髻的头发在隐约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深的灰色,似乎又有点红色的光感。
政道注意到他,站起来让他在炕上坐了。他一扫在父亲面前的拘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是厉害。我听说会试要在礼部贡院的小房子里头考三天三夜,那还不得累死人啊。我那会子考岁试,不过两场,累得我歇了一个月才好呢。你这三天,要我去我恐怕得躺一年。你有没有把握考中?”
复卿白了政道一眼。“哎呀哥哥,人家才考完你就问这问那的。你想想你当年考完的时候我要是问你你什么感觉。让他歇两天再说这些。”她执黑落子。“哎呀我要悔棋!我走错了!”
政道笑嘻嘻的,拉着裕之。“就算你悔棋你也下不过我。妹夫你是世界第一个聪明人,你去帮帮她啊。”话才说完,就遭到了复卿的棋子攻击。复卿的准头不好,没打中她哥哥,却打中了严裕之。裕之洁白如雪的额头立马泛起了一片如晚霞的红晕,幸亏复卿力气不大。
政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脸要出大事的表情,瞪着眼道:“复卿你这是犯了三纲五常啊,夫为妻纲,你”复卿从后面勒住他,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好叫他不再说话。裕之发现复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在刻意躲避他,紧紧盯着坐垫。他的语气不觉沾了几分笑意:“你再不放开他他就要憋死了。”复卿虽嘴上嘟囔着“关你什么事”,还是放开了政道。
“得了,闷在屋子里多无趣,咱们出去吧。春天来了,不去看看花浪费。我打发小厮去问了,说是海棠刚开。我还没去看过呢,咱们一起过去吧。”
绥远侯家的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有的亭台楼阁、池园水榭一应具有。只是绥远侯一个粗人也不大懂江南名士的风雅,故而这园子也说不上多别致。但诸如桃花海棠这些花都是有的。
二月初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无论是王公贵族精心打理的林苑,还是野外无人注意的草地,到处都是花香鸟声。春天是公平的,不为财富而多给,不因贫穷而夺取。贵人与贱民都被包围在勃勃生机中,只要有心,谁都可以欣赏,并不是谁的专利。三人就是享受春光恩赐的人。谁攀下一枝桃花,谁轻嗅一朵蔷薇,谁用新鲜的梨花簪发,谁捡起一朵紫荆赏玩。比起读那些干枯泛黄的书页,这才是春天应该做的事。
“你们最喜欢什么花?我最喜欢桂花。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桂花虽不显眼,却有着其他花无法比拟的馥郁香气。我最喜欢的诗就是那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我也好想听一听桂花落地的声音啊。”政道总是提起话题的那个人。
“我喜欢玉兰”复卿说道。“别的花都伏在地上,只有玉兰站得高高的,能看见远处。不死岂殊性,孤生亦偶然。它好像长在天上对着太阳开一样,又好像仙女落下的环佩,上面还留着云深处的香气。”裕之将地上一朵完整的白玉兰捡起,仔细弄干净了,簪到复卿毫无装饰的发髻上。“你呢?”她问严裕之。
“我?”严裕之盯着那朵白玉兰发呆。“不知道,或许是白玉兰吧。”他回过神来。“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很少有时间赏花。玉兰好看、香、还能吃,我觉得挺不错的。”
复卿忍不住噗嗤一笑。“你真是个实用主义者。我看你最喜欢的应该是棉花吧。”
“为什么是棉花?”
“棉花让百姓都能穿上舒适的衣服,让他们不至于在冬天挨冻,是再实用不过的了,这很符合你实用主义者的身份。”
严裕之愣住了,他没想到复卿还有这种话等着他。半晌他才回道:“棉花也挺好的。”
三人决定在亭子里坐下,就是复卿与裕之初见的那个亭子。
政道倚着栏杆,手里拿着一枝刚才折下的桂花,将花朵一点一点摘下喂鱼。“你们说拿桂花喂鱼,吃桂花长大的鱼会不会有桂花香?那样的鱼也不用浓油赤酱这样调弄,只需加上葱姜清蒸,便是再好吃不过的呢。”
复卿盯着水面,似乎在回想什么。严裕之猜她在想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最希望是这样。
春天的景色,颜色花样繁多了起来。不像冬天,满世界都是阴沉的灰褐色和苍凉的白色。春天的风还有花草香,还有鸟儿啁啾的声音。复卿只觉得这些繁华可恶,她宁愿听北风呼啸的声音。她喜欢浸在寒冷中。寒冷使人清醒,能让人透过透明凌冽的寒风看看世间的肮脏,若是不想看,也能任由白雪覆盖掉,虽然肮脏依然存在。春天虽然繁华,背后却是花朵凋零在泥潭中,却是地下的蛊虫涌动而出,却是鹰隼对其他生物的掠夺。根本没有什么纯正的美好,善与恶既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
“你说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春天呢?”复卿突然问道。
严裕之以为她在问自己。他反问道:“为什么不喜欢春天呢?大家都喜欢春天。春天农民要播种。没有春天我们都活不了。春天对国家也很重要。春天皇帝和官员要祭祀、要经筵,我们读书的要考春闱。这是社稷的根本所在。”
“社稷的根本?”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皇家以礼仪立威,国家以文化众。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礼仪和先贤经典,我们怎么治国?”
“我看未必。洋人没有我们这些先贤,不也照样立国吗?你说得对,没有春天我们都活不了。但我看社稷的根本未必是祭祀与文德。遥远的国家没有祭祀和四书五经,也能被治理的很好;但是没有生产,不要说国家,就是小村落也无法存在。民以食为天,人们不饿死才能供养起脱产的管理者。没有百姓,皇家吃什么,穿什么呢?汉朝呼韩邪单于的归顺并非因为昭君的美貌和经典中的道理,而是因为归顺汉朝他们就能填饱肚子。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为什么要祭祀?是为了祈祷来年的产出更多。产出多了,我们就能供养更多的读书人钻研先贤的学问,我们就能供养更大的军队征服四方,我们就能令皇家更显威仪。这就是为什么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君为轻。有了足够多的民众才有组织,才有社稷,有了社稷的制度才有君主。君主可以换,可以从封建变成郡县制,但是不能把人民换了。你认为是这个道理吗?”
这是严裕之未曾设想过的思路。他读书是为了科举、为了做官,他也曾想过为什么圣贤会这么说,但是他没有复卿想得这么深。他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不会对面前的东西产生一点质疑,就像复卿在前世的高中时不会质疑为什么她要这么辛苦学习,当然她模糊的前世记忆到高中就戛然而止了。她是在高考考完第二天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这具躯壳已经虚岁十五岁了,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却感觉前世如此遥远。但严裕之对她的话并不是完全赞同。他进行了驳论。
“你的话很对,但是我并不完全赞同。社稷的根本不仅是百姓,还有陛下以及官员们。从来都是先有了贤明的君主,再有太平的天下。譬如我朝,端宗垂拱而治,故纷乱四起。北方达达尔烧杀抢掠,东北罗斯国虎视眈眈。但当今陛下圣明,北有全宁卫出击达达尔,东北打退罗斯国。在内平定叛乱。黄河泛滥积祸已久,若非陛下决断与众位大人旰食宵衣,怎么会有如今的河清海晏?我小时候的那场瘟疫,那时你应该还没出生,全靠陛下及众臣齐心协力才令其波及不大。还有镇压突勒人,如果不是你父亲那么雄才大略,换成一个庸才,他能做到吗?平头百姓哪有这本事?万民是建房子的原料,治人者是工匠。如果没有好的工匠,光有原料是无法建起辉煌的宫殿的。”
“但是这是有局限性的。当一个意识超前的君主与落后的生产方式与生产者相匹配,那么这个社会仍然是落后的。而当生产方式与生产者进入了新的时代,不符合时代的君主则会被抛弃,换一个符合当下意识的领导者,譬如光荣……”她停住了。她并不想透露穿越者的身份,这可能会引起杀身之祸。好在穿越后她保持着这个位面的复卿的外表与记忆,她才不会露馅。“你说的这些从宏观上来讲只是细节,真正决定社会的还是生产力。你看西洋就与我国社会大不相同,根本在于他们的生产力以工业为主,而我国则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
“什么是工业?”
“工业就是有机器,有工厂,绝大部分人靠这个赚钱。”
“真是何其荒唐,大部分人不种地,他们吃什么?果然是蛮夷,舍本逐末,怎能与我□□相比?可惜西洋甚远,未能感我中华德化,若是能读一读我们的圣贤书,也不至于这般愚蠢。想必他们也没有圣明的君主 。你看,这就是我的观点的力证。”
二人争论到太阳落山,从最开始的社稷之本谈到了真理是不变的还是变化的的问题,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奈何天色已晚,复卿必须回去请安,故三人都恋恋不舍地向外走。
傍晚下起了小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春雨,软软的,细细的。有些花被雨打下,有些花更加艳丽。三人待雨停了,才继续前行。
石板桥的颜色变深了,角落的青苔现出莹润的绿色。复卿提着裙子,怕沾上泥水,小心翼翼地走着。春雨贵如油,沾上春雨的石板也像涂了油一般湿滑。一个不小心,她就向后摔去。
严裕之走在她后面,见她摔过来,他也不多想,男女大防更是抛在脑后,伸手抱住复卿。复卿身材丰满,比裕之重,直接带得他也一同向下滚去。
好痛。裕之不知道多久才反应过来。他突出的脊椎和纤细的手臂在重力的撞击下变得生疼。而他的胸前所感受的恰恰相反。怀中的人在轻微的颤动,或许是因为呼吸,或者是因为紧张。他甚至看见了复卿红透了的耳根处的痣。她脖颈处有一股薄荷脑和冰片混合的香气。复卿的身体是不同于棉花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柔软,体温隔着衣服透出来,让人想就这么搂着。严裕之曾经背着人偷偷看过些托古人名的小说,大概所谓的温柔乡不过如是吧。
他只眷恋了一会。停止他幻想的是复卿的动作,她支持着站起来,撇下严裕之用一种极快的步伐走远了。裕之只看见了她僵硬的步伐和殷红的耳朵。
这个场景后来在二人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所有的意难平都到底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