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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进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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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过了,不几日就是放榜。这日裕之同往常一样在书房内看文坛名家出的八股文集,却听到外头吵吵闹闹的。不一会就有小厮跑进来,跪下,气喘吁吁道:“少爷您大喜,您中进士了,如今外头贺喜的人已经到了,老爷太太请您赶快换衣服往上房见客去呢。”严裕之懵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回少爷的话,您中进士了,老爷请您换衣服往上房去。”“中进士?什么中进士?你是说我中了?这事也能开玩笑?”“奴才不敢和少爷开玩笑,还请您换了大衣服见客去。”
严裕之的表情从木然变成狂喜。他突然把手中的书撕开了,先是撕成两半,再是两三页的撕,而当它们落到地上时已经变成了巴掌大的纸片。他把手中的纸片扔向空中,落得满屋都是。从来都是稳稳当当的他又跑又跳地跑进了自己的屋子,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扯出来扔到地上,直到拿起自己见客穿的衣服。他的衣服不如从前那般整齐,而是有些散乱,甚至有两条带子都没系上。疯跑的他在正堂的院门处停住了脚步,悄悄溜进一旁的厢房,对着镜子整了整衣衫,才往正堂来。
正堂似乎已经容纳不下前来道喜的人了,他的父亲在那里接待他的同僚、亲戚、学生等。那些人虽然嘴里说着不同的话,表达的却是一个意思:恭喜、对严裕之本人的赞扬以及对严开岳教子有方的奉承。他发挥出了积累了十几年的待客经验,体面地与周围不知心怀鬼胎与否的人交际,直到他父亲说:“我代犬子向诸位告罪,我太太上房还有好些女眷要他应酬,就此失陪了。好了,太太在后头等你呢。”
他终于从无意义的对话中解脱了。现在占据他脑海的是复卿看到他时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她肯定很开心,对,所以会笑。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呢?她穿蓝色很好看,可是这种场合她会穿吗?我没见过她穿红色,应该也很好看吧。她会站在我母亲身边接受奉承,还是呆在角落摆弄钟表,亦或是她其实不喜欢这种无聊的东西,其实是在等我?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复卿此时正在南窗下等那个红色、修长的身影。可是当她从窗户纸上看见那个模糊的红点时,她又背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
奉承声又出现了一波,这次的声音更大了。她知道她们在奉承严裕之。她不想,也不用参与进去,只是躲在人群最后面伸着头看他的反应。
严裕之知道复卿在看他。他趁着客套的间隙向复卿视线的方向回望,发现复卿好像噗嗤一笑,又拿人群作掩护消失了。他匆匆忙忙结束了这一场虚与委蛇,将这些叽叽喳喳的人都推给他的母亲,就绕到人群后头找复卿去了。
他只见到一双含着笑的眼睛,那双脸被一面折扇遮住了,那扇面是黑的,用金漆画了山水在上面。她把扇子收起来,敲了一下他的头。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严裕之紧紧抓住了合起来的扇子。男人的力气终究比女人大,复卿扯了半天也没将扇子从严裕之那边抢过来。
复卿不得已,只好就着扇子将严裕之拉出去。她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停住,用手捂住嘴,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也烦她们,反正我烦死了,说一大堆废话,一点意思都没有。她们扯着你说了那么久,我都替你烦。”
严裕之给了复卿一个脑瓜崩。“你脑子里怎么什么奇怪的话都有,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换做是你中进士,你不希望有一大堆人来夸你啊。”
“你打我?你敢打我?”复卿揉了揉额头被他弹到的地方。她对敌人的突袭行动进行了还击,还给他一个脑瓜崩。“你小子胆子够大的啊。”她咬着下唇,叉着腰。
严裕之装作很害怕她的报复,他做出了防御的姿势。“你别打我啊,你那么凶我很怕的。”
复卿白了他一眼。“我凶吗?谁叫你惹我。对了,是不是快要殿试了,你是不是还要写那些不知所云的八股。我也就纳闷了,当官靠的也不该是四书熟不熟,会不会写八股啊,我觉得考策论还差不多,好歹看看这人有没有做父母官的能力。难不成处理公务的时候,还要用那些子曰、诗云来解决问题吗?依我看这些东西考一次就得了,真要选拔人才还得靠策论与数学。”
“策论我还能理解,数学是什么?”
“就是算数的学问啊。比如丈量田地、计算经济都要用到数学,至少收税能收的清楚点。”
“这些都是末流,叫那些师爷干就是了。”裕之笑道。“做官要考八股,是看你通不通圣人学问。没有些圣贤书在心中,连立身都不能,还做官呢。”
“难不成那些官员,都是按着圣人言做事的?”
裕之语塞,他怕复卿又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来,赶紧转移话题。“不过你说策论,的确要考。殿试考的就是策论,我正发愁呢。殿试三月十五日,还有不到一个月,你说我怎么办。虽说殿试不黜落,可是进士及第和赐同进士出身那可是两码事。若是一甲,那就是做翰林院修撰、编修的,十分清贵。若是末等,只怕是要往外地做县官了。虽说都是大好前程,可本朝不成文规矩,翰林院出身的,天然就比他人高一等,擢拔时翰林院出身的也总是优先考虑。我虽然不敢奢望做重臣,但有了翰林院出身好歹能有个好前程。”
复卿知道他紧张,毕竟这是关系到前途的大事。她出言安慰道:“你现在着急也没办法。好在你比那些只知道一路苦读上来的人有优势。令尊是不是翰林院出身?如果他是,你大可以问他啊,好过那些没个亲戚中过进士的,还要到处托关系清教策论怎么写,人家还不一定真心实意帮他们呢。我猜着策论这东西,肯定和朝中大方向有关,不能乱写。更何况你这个中了进士的十八岁少年郎,天下少有的人才,他们肯定不愿意把你送到什么云南啦交趾啦这种地方做县官的,我猜你大半是要进翰林院的。见过翰林。”复卿打趣地福了一福。严裕之是腊月二十六生辰,故而他已经十八岁了。
严裕之摸了摸复卿的头,笑道:“你这么小气的人好不容易夸我一会,我就理所当然地收下了。”
“你少跟我套近乎,还有我这么宽容大度的人,怎么就小气了?”
“我打你一下你都要还手,这不是小气是什么?女孩子这么凶嫁不出去的。”
“你想悔婚?”复卿捏了一下他的脸。“小子胆子挺大的嘛。”
“我看你就是舍不得我。毕竟我这么好脾气的人可是世上少见。换一个可不一定能忍受你这么凶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复卿看那边有人过来,就拿指头戳一戳严裕之的腰。“那边有人来找你了,赶紧回去,省的他们说什么。记得多问问令尊和他的世交们,准有几个写过策论的。反正问问又不吃亏。”
“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就好,我再怎么说也能混个赐同进士出身,总不会落得没官做的下场的。好了好了,我过去了啊。”
复卿便这么担着心到了三月十五日。
严裕之抬头,仰望着这座覆盖着灿烂金色琉璃瓦的高大殿阁。这是建极殿。建极殿位于大朝用的奉天殿、皇帝举行大朝时更衣用的华盖殿之北,与这两座宫殿同矗立于数人高的汉白玉地基上。从奉天门向上望去,这三座宫殿就如同在天上一般遥不可及,更显出了在此举行朝仪的皇家神圣不可侵犯。
建极殿便是殿试的所在地。建极殿内正中南向设一宝座,前有香炉,后有屏风与宫扇。宝座地坪下设三百张案几,案几上有笔墨纸砚,后设一团花秋香色软垫。按本朝规矩,这些进士们不必跪着作答,而是代以在软垫上席地而坐。这也表达了皇帝向士大夫们示好的一种姿态。
进士们先于殿前按籍贯排班,自直隶开始,按各省笔画自少而多向后站去。严裕之本贯江南,便站在队伍稍后处。众人屏息凝神站了好一会,才听得廊下所设乐器奏起。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仪仗鱼贯而来,往廊下站定,后才有一个穿红衣、带黑帽的人缓缓在宝座上坐定。有人在内殿传了一声“跪”,后殿内所站四人传,再后廊下十六人传,声音响彻天地。按制,进士此时该行拜礼。待有人传“就坐”,众人才鱼贯而入,向所设位坐。此时地坪上一个青衣人缓缓展开一卷背衬五色锦的黄绢,一字一句念出题目。众人又起,再拜。就座后,廊下金钟敲出一曲《朝天子》,众人提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严裕之疲惫后不久,廊下玉磬敲出一套《文如锦》。众人停笔。后殿走出许多青衣人前来将誊好试文的宣纸收起,进士们又行拜礼,往一边名为集英殿的殿阁去了。集英殿虽名为殿,却是座两层的阁楼。殿内早已设下了座位与茶水、点心。入殿前也要排班站好。青衣人站在殿前道:“陛下赐诸进士坐”。众人又行拜礼,才入殿。这些进士多半都是精于世故的,入殿先不坐,还要谦让半天,这个说“兄台年岁较我长”,那个道:“余座师与兄台师出同门,兄台乃我师长”,反正客套了许久才肯落座。严裕之年纪最小,便上了二楼捡了最角落的位置坐。那些人见严裕之不过二十上下,便都来奉承。毕竟进士三年只取三百名,许多人白了头发连个童生也摸不着,何况是进士呢?本朝二十上下中进士的算上裕之不过三人而已,故而大家都见裕之稀奇。
建极殿内侍官将试卷分成若干份,拿浆糊封好名字,送往集英殿对面的延和殿。延和殿内有翰林若干名审卷,每位翰林审罢又选优者送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审阅。掌院学士又选十篇进给皇帝。皇帝阅罢,点出一甲即状元、探花、榜眼,又点出二甲头名传胪。若是皇帝看不中这五篇,掌院学士又进,直至皇帝选出一甲与传胪为止。当然这工作总要两日才能选出。众人恭敬坐了一个时辰,才有礼部官员引导出宫。
严裕之脱下身上的青色圆领袍,将自己浸泡在早已准备好的热水中。这些日子的艰辛唯有自己知道。如今殿试已过,也算是解脱了。至于名次什么的,他就算挂怀,也没什么用处。
他的小厮推门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黑漆螺钿小盒子,跪下。
“你有什么事。”严裕之头枕着木桶边缘,气若游丝道。
“回少爷的话,绥远侯府上差婆子送来这个,说是赠与少爷的,奴才便拿进来了。”
他不耐烦地拿过拿过盒子,扬扬手让小厮出去。打开盒子来看,是一张写了字的宝蓝诗笺,底下还有一个藏青香囊。他展开诗笺,只见上面有人用柳体写道:
严兄裕之:
殿试已过,尘埃落定,勿忧。若有神思倦怠之状,不妨一嗅香囊,内有薄荷脑并龙脑香,嗅之可使深思清明。余素疏于针线,其不堪之处,谨具笑闻。
妹复卿书
那香囊上针脚歪歪斜斜地绣着玉兰,和当然复卿送他那帕子如出一辙。香囊下坠着宝蓝色流苏。看来她真的喜欢蓝色。他把香囊凑近鼻尖,果然闻到一股与复卿鬓间相同的香气。他从来只见过用檀、麝、沉这些香木做香料的,从来没想过有人拿薄荷脑熏香。果然这香如其人,是极不同寻常的。怪不得他每次见到复卿,就像是在一堆模糊的人影中见到一个清晰的一样。她总是那么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