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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慧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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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慧妃是个有趣的女人,至少皇帝是这么认为的。对于他而言,与方慧妃的谈话是一场有趣的娱乐。三十出头的她有着连十三岁少女都不能比拟的好奇心,这也使得她看起来格外年轻。
就比如今日,得到传召的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用那大红小羊皮的小靴子,靴子的跟那里用绿檀木垫了一下,把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地走来。
皇帝注意到了她那俏皮的靴子,他笑道:“你倒是总爱搞些新鲜花样。你这身红的穿的俏丽。外头白花花光秃秃的,一看见你倒是有生气了起来。来”他指一指炕上“给我讲讲最近又从那些传教士嘴里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方慧妃顺着皇帝指的方向坐了下来。她揭开杯盖,直接拿着杯子饮了一口茶。“茶里面加了牛奶,暖暖的呢。我不爱喝那些茶,又苦又涩的,还是这种甜口的好喝。我近来和若望聊天,倒听说了个新学问,我瞧着还挺有意思的。”“又是什么新学问。洋人没有咱们的圣贤书读,不懂得那些天地至理,只能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学问。像你先前说的那个什么光学,除了造玩器,还有什么用?”
庆阳公主也到了。她是皇帝最疼的女儿,进两仪殿从不需要传召。
“女儿好些日子没见父皇,心里想父皇了,就过来了。父皇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就陪我一会,我闷得慌。”四十余的庆阳公主在皇帝面前还和小姑娘一样,爱撒娇。她也不告坐,直接坐到皇帝身边。
“宫里头这些娘娘我最喜欢的就是慧妃娘娘您了。您说话有趣,见识也比那些眼睛里盯着别的东西的人强。慧妃娘娘又要讲些什么新鲜事,让我也听听。”
“我听若望说从前有个姓孟的洋人,好像种什么豌豆,搞出来一个新鲜学问,叫什么遗传学?说是能从孩子看出父母是什么样。”
“从来都是孩子像父母的。这些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也不必他们再说一遍。洋人就是不知所谓。”
“洋人从来都是死脑筋的。譬如太阳东升西落,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洋人非要研究,还算出来点东西,我看有趣。父皇您不如听一听,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花样。”
“然后他们就拿那个七七八八的理论去套人身上的疾病。可巧了,有一种人受轻伤便血流不止的怪病,他们拿那个理论还真套上去了。”
受轻伤便血流不止……他永远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天亮得还晚,暗沉沉、雾蒙蒙的。春日的清晨总是最困人的,便是要求彻夜不眠的戍守宫门的士兵也不能幸免。朱红的城门一步一步近了,他开始看见金黄的门钉了。他的心脏从没跳过这么快,他甚至怀疑身边的安其徐已经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燕王殿下请止步”戍守的士兵说道,声音中还带着梦境的缥缈懒散。他拔出朴刀砍向那人的脖颈。血沾湿了他的鞋子,粘稠,带着人的体温。
他不知道拿着朴刀的手挥舞了多少次,只知道景运门到两仪殿的距离很远。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看到两仪殿高耸的金黄屋顶。
一个濒死的士兵手中的利刃划过他的上臂,至于是在那一步路上划过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袖子突然开始湿了,头也有些发晕。
安其徐被他的出血惊到了。他一边杀掉那个扑过来的士兵,一边撕破了自己的外衣为他包扎。
等到安其徐干掉了那个一脸稚气,眼神中却透露着恐慌和绝望的侄子后,他终于因失血过多而晕过去了。再醒来,床边已经跪了满地的大臣,他们三呼万岁,他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的长子从他那里继承了深邃的眼睛和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也继承了他的病。他从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他看到了他长子的遗体。那是个苍白纤弱的人,手臂细细的,好像一掰就断一样。手臂上殷红数道的细细的伤口刺入了他的眼睛。那好像只是一点皮外伤。
太孙呢?太孙那时正是爱疯跑的年纪,常常在他的书房中跑来跑去。有一次他不小心跌跤,碰到了桌角。也是浅浅的伤口,可是血流了半个时辰还没有止住。
他第一次对从前他嗤之以鼻的西洋学问感兴趣,他的声音也透露出了这一点。
“这是个什么套法?说给我听听。”
“有个大夫找了好多家得这个病的,一问家里得病情况,结果大多数家里都是母亲传儿子,也有少数父亲传女儿的。可是有几家不同。这几家人是这个大夫废了好些功夫才找着的。他们竟是若父亲得此病极重,无论母亲如何,孩子都得这个病。具体我也记不大清了。陛下若是想听,传若望再让他讲一讲便是了。”
若望的复述证实了方慧妃所言为真。
庆阳公主也在一旁帮腔。
他这几日心底最深的疑问浮现出来了。太孙到底是不是他的血脉?他不愿相信不是。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抱太孙的时候,太孙软软的脸蛋、身上若有若无的奶香,都让他开心到了极点。他曾经试图把刚出生的太孙养在两仪殿,可是一听到太孙夜里召唤母亲的哭声,最终还是万分不舍地把他还给了太子妃。每日探望太孙的宫人如流水一般进出两仪殿和东宫。太孙刚开始蹒跚学步,他就立即把太孙安置在离他寝殿最近的房间。可以说,皇帝是看着太孙长大的。若望和慧妃的话给他提供了是的理由,这个理由看起来很可靠。就算他们说的不尽可信,但庆阳公主总是为我想的,她不会骗我。是。太孙就是我的孙子,我的大宝贝孙子。他确定了他的想法。那个怀疑施加给他的负担不见了。他感到了这几日从未有过的舒畅。
“若望,你不要只去衍庆宫和慧妃讲话,你该让她们都听听这些有趣的东西。深宫妇人眼界狭隘,也该长长见识,总好过在宫里搬弄是非。高忠,去库房挑几幅竹石兰花的画,送给若望。照今,你求了好久的那个什么三棱镜,就便宜你了。来,阿全,跟父皇一起看看他们新烧的瓷器。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我叫他们再烧。”
第二日,皇帝罕见地召集了所有内阁大臣及六部尚书、侍郎、九卿议事。
“朕听闻今日京中有些荒唐至极的传言,说什么太孙非太子亲生。这种可恶的传言,实在该杀。太孙乃朕后裔中最肖朕者,更是储君。传流言者攻击储君,其心可诛。若再有论者,是大不敬,交由刑部处置。倘若朕再听到这种无稽之谈,那就是刑部失职。”
皇帝素来少过问司法。如今这样说,是打心底里反对那些攻击太孙的人了。便是有心人再想兴舆论方面的风浪,也过不去皇帝那关。
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下去。至于复查广陵府贪污案的事,第一次查都没把江怀仁打下去,炒冷饭还能打下去吗?
这日清晨梳妆,太子妃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眼角,发现眼角又长了皱纹。她长叹一口气,把手中比着的银簪扔到梳妆台上。她是寡妇,那些金的、嵌宝石的首饰都不敢用,每日头上只有一两根银簪挽着头发。便是她想爱美,也只能在纹样上做些文章。
“娘娘,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奴婢听莲瓣说您这几日都没睡好。倒是多亏了慧妃娘娘帮您进言呢。这个巧宗儿我打发人去问过我们相爷了,是一位叫江鹏举的礼部给事中想出来的。他和我们、和相爷都不是一家,原是一个极远的旁支,早年间父亲就去世了,全靠母亲养大,家中穷得很。我也打听过这人,他们说是虽有些小聪明,也好强,只是太爱出头了,故而仕途不得意。”太子妃的贴身侍女疏桐一边为她选着耳环一边说道。
“无论从前他得不得意,如今都该得意了。待会记得去我库房寻些宫内物件赏他,也让他长长脸面,再赏他一百两银子。我在宫里不方便给他升官,管这些的看见了,也能知道我的意思,至少不会薄待了他。”
到了年下吏部考功,那管他这一块的见他得了太子妃的赏赐,便知道他是入了贵人眼了,也不多说,给他评了上上等。再加上他资历也不浅。正巧礼部祠祭清吏司缺了一名主事,便叫他补了这个缺。
朝廷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了年。开春二月初九就是春闱。严裕之要考进士。他惴惴不安地上了考场。原来这会试考场设在礼部贡院,是单独的一个院落,每人有个小隔间,隔间内有几案和一张窄窄的小床,墙角放着些必需品。笔墨纸砚与开水皆是礼部供给,只是吃食要自己带。他穿着一身素蓝道袍,外头披一件夹丝绵的披风。这披风略比严裕之的身材大两寸,里头多絮了些丝绵。披风是复卿做的。她怕二月里倒春寒,在考场没人添衣服,就多絮了些丝绵,做得大是为了当被子用,晚上也不会盖了这头,露了那头。衣服上还沾着薄荷脑和冰片的香气。他坐车到贡院门口,下了车,后头跟着个提着干粮盒子的小厮。四周多是四五十岁的人。有些人蓄着白须,拄着根拐杖,背已经佝偻了。有大约三十左右的,已经是春风得意的年轻后生了。他这个下巴光滑的小伙子一下车就引来众人注目。渐渐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些人一见他的穿着,知道是大家公子,又如此年轻,便上前来奉承搭话。他素来懒得同这些外人说话,也只是客气几句,就接过盒子往门口接受搜身去了。
考科举是极累的,这一点严裕之深有体会。他埋头写到戌时,已觉着脖子抬不起来了。地上扔着不少揉成一团的废纸。他怕今日睡晚了明日早上没精神,便披着那件披风躺下睡了。
他发现他其实不在礼部贡院,而是在一间陈设华丽的宫殿内。他找到一面水银穿衣镜,想照一照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并非那件素蓝道袍,而是一件青领赤罗衣,下裳也是赤罗做的,青色镶边。还有赤罗蔽膝,用红、白二色的带子束起。这显然就是官员朝服。他看看头上,发现他头上戴着七梁冠。这赫然就是一品官的朝服。他曾看过他父亲穿起这身衣服,也曾幻想过穿起它。今日看见自己穿上的样子,真是格外神气。一双尖尖的小手环住他的腰,为他系上他应该有的云凤四色花锦绶。他抓住那只手,转过头来看是谁。那人穿着月白色的袍子,衬得面如满月。她在笑,杏眼中溢满者迷恋和欢喜。她的手肘搭上裕之瘦削的肩膀,在他红润的唇上印下一个吻。他迫不及待地品尝那人,那人的口中是熟悉而陌生的冷香,似是薄荷冰与龙脑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复卿。他解开复卿颈上那两颗白玉琢成的梅花扣子,吻从耳后滑落至胸前。
“哥哥”复卿娇笑着,也除去了他的束缚。原来怀抱可以这么软,他想。那股冷香侵袭了他的神志。他沉迷在其中,脑海中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空白被贡院小隔间的屋顶取代了。他盯着墙面与屋顶的交界处,陷入了沉思。一行词句从他的脑海中飞过,他不禁赞叹于这句的文采。词句在变长,变成了几句,变成了几段。他恍然大悟,翻起身,下笔如飞,好像是怕忘了这些文字。大约两个时辰,他就写成了一篇文章。他通读了一遍,发觉这篇比自己平日所作高出不少。这篇文章言出有据、引经据典,文风也是本场座师所爱的古朴平健。他不敢得意,又删删改改,拿馆阁体誊抄了几份,又选出最好的一份,才敢交给收卷人。
面对着久违的青天白云,他长出一口气。那个梦若是真的就好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