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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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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宫内侍奉密怀太子与太孙也有三十几年了,密怀太子素来孱弱,得的疾病也有好几样,只是这些病太孙一样也没得。”太医孙杏林是密怀太子生前最常召见的医生,也是太孙最为信赖的医生,问他这二位的身体状况,总没错的。若是寻常人,孙杏林自然什么也不敢说。只是他的儿子捐官是走了江家的路子,不过就两句话的事,这点人情也不算什么。
“不过,密怀太子当年不知怎的,若是有一点伤口,出血从来都止不住。当年薨逝之时……”他突然察觉到有些事不该说,忙转开话题“也没什么的。”
江鹏举抓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推测道:“难道当年密怀太子薨逝是因为失血过多引起的?”
孙杏林推开他的手。“这话可是您口中说出的,和我半分干系也没有。不过太孙也时常因为小伤口失血不止而叫我前去止血,只是出血量比太子少些。别的再没有了。”
孙太医提供的信息不多,江鹏举也不知道这些信息到底有没有用,但是到了这时候,赌一把也总没错的。江鹏举向孙太医作一长揖:“多谢孙太医指点,鄙人在此谢过太医了。太医放心,绝没有外人知道您今日的话的。您只不过是为我婶娘看看风寒罢了。”
得到只言片语的江鹏举马上赶往传教士若望的居所。若望是这群传教士中最受宫廷信赖的一个。他一把白须及膝,是个慈爱的老爷爷,故而皇帝也准许他出入后宫为嫔妃们讲讲西洋故事。江鹏举用从若望这里学来的拉丁语和他打招呼。若望一见是他,忙眉开眼笑地请他坐了。
“若望,我今天找你是想问一件事,你上次跟我讲的那个叫什么遗传学的,你很精通对吧。”江鹏举的拉丁语还有些磕磕巴巴。他这人专爱学些奇怪的东西,什么西洋来的几何、代数、拉丁语、希腊语,他全学过,而且还极有天赋,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可惜这些东西在官场上半分用处也没有,所以他还是不得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追问:“我问你,如果父亲在受轻伤的时候会出血不止,那他的儿子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要分情况讨论。绝大多数情况下,儿子的表现是母亲所决定的。如果母亲有这种状况,那么儿子也会有,这跟父亲没关系。”
江鹏举愣住了,他陷入了短暂的绝望。在他看来,若望的遗传学是证明太孙是太子所生的唯一希望。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他不知道在无法证明的情况下那些政敌会怎么攻击太孙、怎么攻击太子妃以及她背后的江家。江怀仁许给他的美好前程,那个他这几日翻来覆去幻想的美好前程,已经破碎得拼不起来了。
母亲?他突然一激灵,又继续追问道:“我有个亲戚,父亲和儿子受轻伤都会流血不止,但母亲不这样,你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但不是没有。这是由于父亲的身上携带这种致病因子,但母亲身上并没有。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儿子的症状会比父亲轻一些,但还是有这种病”
“那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能否证明儿子就是父亲亲生的?”江鹏举的声音开始高亢起来。
“不一定。不过由于这种情况非常非常罕有,所以基本上是能证明的。”
江鹏举又捡起了那个幻想。他看见自己穿上带有缂丝锦鸡补子的大红圆领袍,腰上系着玉带,那是礼部尚书的朝服。他看见自己那破旧的瓦房突然间堆满了金银,还有那些珍宝。不,破旧的瓦房不配做他的房子。他的家是一座五进院落,有假山、有流水,有精致文雅的书房,还有舒适的卧室。卧室里的衣柜里面塞满了绫罗绸缎。这是南京的云锦,那是苏州的缂丝,还有他从江怀仁身上看到的红羽缎貂皮大氅,那是他神往好久的。漆黑的貂毛从他十指间流过,这比他摸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顺滑。他那肥胖、丑陋又可恶的妻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怀中的美人。那美人瓜子脸、柳叶眉。他最喜欢的是她的嘴唇,娇艳欲滴,让人想一口吃下去。他用拥抱那美人的热情拥抱若望。他大叫着:“若望你救了我啊!我要发达了!我江鹏举要发达了!”用的是他的母语。
他掏出从前从来舍不得用的一吊钱,奢侈地叫了一辆不算太破旧的马车,拉上若望往江怀仁家中去。
江鹏举见到江怀仁时,他正戴着金边水晶眼镜,在看展在紫檀翘头案上的画。一旁站着一个恭恭敬敬的、像一杆烟枪一样的男子。那男子穿着崭新的织金缎道袍,一把山羊胡须尖尖的。他正弓着腰探着头远远看着那副画,眼神时不时瞟过江怀仁的脸,忐忑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说。直到江怀仁开口:“老夫也是见过几幅画的人。这画确实有倪瓒的意思,上面的印鉴我看着也像是真的。”江鹏举暗暗记下了倪瓒这个名字,好在日后和人谈论画作时提起。那人大喜过望,笑得连山羊胡子都在抖动。“这幅画乃是在下好容易从一位书画老板处购得的。我怎么劝他卖他都不应,最后我拿了一幅徐祯卿的好画外加三千两银子和他换,他才应的。相爷若是看得上眼,我便是赠与相爷也无妨的。就怕相爷所藏珍品甚多,看不上它。”
江怀仁摘下眼镜,拍拍山羊胡子的肩膀,道:“贤弟你一向在鉴画上是慧眼独具,这我也略有耳闻。只是这次,这作伪者技巧实在高超,连贤弟你也被骗了过去。这画远观”他向后退了几步,眯着眼睛看了看“有些太工,近看这怪石也不大像倪瓒手笔。不过老夫老眼昏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人弓着的腰变得板正了起来,枯瘦的手抖抖索索的,脸也不大会动弹了,像是被拙劣的木匠随手砍了几下的木雕。“这……这是在下看走眼了,无意冒犯相爷啊。我再凑些银子,改日”江怀仁打断了他的话。“老夫为官这些年,只图为国效力,不曾欲求过其他。这佥都御史掌监察百官,自然要有一双好眼睛。贤弟下次还是擦亮双眼好。蕉叶,沏茶来。”山羊胡子明白这是要端茶送客,便是腹中有再多皆是、再多奉承,也不敢放一句屁,连画也不敢要,就自己滚出去了。
“是你啊鹏举。你今日是为了什么过来?啊呀,原来是孟若望老先生,真是稀客,老先生请上座。还不快沏高塘红茶来,再端一盏牛奶。我知道老先生喝不惯我们汉人的茶,我这是特地备了好红茶,就等老先生驾临。鹏举,你也坐,坐。”三人分宾主坐下。鹏举又站起来道:“回老相爷的话,小侄这次来叨扰,是找着了能够证明太孙乃密怀太子骨血的证据。”江怀仁被提起了兴趣。这几日他一直在思索对策。毫无疑问,太子与太孙的血缘关系是最紧要、也是最难的突破口。他对这一点束手无策。如今江鹏举说他能突破这个突破口,他倒想看看面前这个年轻后生能提出什么样的方法。
“小侄听孙太医讲,太子与太孙都有受轻伤后流血不止的迹象,但太子妃没有。小侄觉着奇怪,便去问了孟先生。孟先生,能否请您把刚才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最后一句他为了炫耀,也为了博得江怀仁注意,特地用了拉丁文。
“这种受轻伤后流血不止的病症,在我们那里叫血友病。血友病的绝大多数患者,都是母亲传给儿子,也有部分是父亲传给女儿。但是有很少很少家族的血友病,是双亲一方有大量出血不止,另一方没有这个症状。这时子女无论男女也一定会有出血不止的症状,但是量比父辈少一些。由于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所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个孩子是他的父亲生的。”
江怀仁那因焦虑和思索过多而黯淡的双眼亮起来了。这的确是一个独辟蹊径的方法。他开始对眼前的这个贫寒的后生另眼相看了。但是巧妙的方法不一定能够导致成功的结局。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境,这只是一个开始。
“去请老爷们过来。”
不一会,江氏一族的官员们便到了。与上次相比,江鹏举的座次有了极大的提升。至少他不用坐在寒冷的门口,挨着时不时到来刺破他旧棉衣的寒风了。他的座椅有了椅背,虽然他并不敢靠着。暖炉离他很近,他被烘烤得有些困了,仿佛面前的这一切是一场梦境。在江怀仁的要求下,他又骄傲地复述了一遍。可是那些人的窃窃私语让他有些心虚。
“只是这事涉及宫禁秘事,虽然可行,可我们怎么说呢?总不好直接上折子吧。”
“若是别的事,我们还可以让娘娘转述,可是这话娘娘怎么开口。”
“我们相熟的内臣也不好说这事的。内臣私通外朝那可是大罪,搞不好我们也会被连带的。”
“太医怎么样?请孙太医。”
“也不大妥当,这话陛下不问太医也难提起。”
那些人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对啊,这件事怎么能告诉皇帝你呢?
“不如请方慧妃娘娘转述。慧妃娘娘喜欢西洋的这些东西陛下也是知道的,况且慧妃娘娘也常与孟先生往来。依我看不如请慧妃娘娘开这个口。”还是江怀仁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