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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王 ...

  •   孤灯挑尽未成眠的还有陈王。只不过复卿是偶然的想法致使她辗转反侧,而陈王则是天性如此。从他母亲孝肃皇后崩逝后,他就再没有在丑时之前入睡过。便是第二天需早起的时候,他也宁愿通宵,而非早睡。极晚的睡眠时间造就了他消瘦的身形与浓郁得无法忽略的黑眼圈。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掩盖他从孝肃皇后那里继承的绝代容颜。曾经清源伯的女儿去贺王贤妃的嫂子六十大寿时远远看过他一眼,从此一见钟情,整日里吵着闹着要嫁给陈王。清源伯家实在是受不了。这位小姐一个月后便病逝了。据清源伯家说是得了急症。谁又知道呢?
      他面前的是一卷《武经总要》。这是他的第二本《武经总要》。先前的那卷书脊烂了,又掉了好几页,被他的一个宠爱的侍妾扔进了太液池。当然,那个侍妾也被他扔进了太液池。那次他和那个侍妾一起在太液池中泛舟,他故意让侍妾去摘一枝远处的荷花,在趁她站起来前倾着身子去够荷花的时候,一脚把她踹下去了。毕竟那本书上写着他许多的批注,自然比一个爱妾重要多了。
      一个太监哆哆嗦嗦地跪下,用着颤抖的声音轻声道:“这都三更天了,您还是早些睡吧。明日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看见您的黑眼圈又该责罚奴才了。”
      “母妃责罚的是你又不是我,与我何干。”他靠着圈椅的椅背,脚翘在桌子上,声音懒洋洋的。
      “王爷……”
      “你的胆子可是愈发大了,都敢跟我顶嘴了。”陈王把手中书摔到桌子上。那太监害怕,忙滚出去了。
      和同是三妃住处的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玩意的衍庆宫与陈设华丽的长春宫相比,永和宫显得太朴素了。屋内没什么陈设,只有必需的家具和一具古琴。长宁殿内暗扑扑的,总让人觉得有些压抑。这是陈王最熟悉的宫殿。他那风华绝代的母亲忧惧而死之后,他就搬到了永和宫住,直到十岁他封王,他才离开了这座沉闷的宫殿。
      王贤妃就坐在长宁殿内的暖阁里绣花。她这人干巴巴的,黯黄的皮肤、满是褶子的眼角、皱着的眉毛、还有总让人以为她在抿着的嘴。陈王向她请过跪安之后,没有坐到她坐着的炕上,而是从北窗下拖过来一把柏木椅子坐到她对面。她抬起浑浊的眼睛,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用干枯的声音说道:“你怎么又熬夜了。我说了多少回,叫你早点睡觉。小顺子呢?”小顺子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每夜都提醒王爷早些睡,只是王爷他……”“是你无能,自己去慎刑司挨板子吧,老规矩。”慎刑司是管宫人刑罚的地方,凡有用刑及宫廷不重要的嫌疑人及罪犯,皆关押在这里。
      “妙应寺的事你听说了吗。”她又捡起了绣花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上面的竹子。绣这竹子用的是黑线,看着怪素净的。
      “内宫流言纷纷,我当然知道。想必是你干的吧。用这种阴毒计策,亏你想得出来。”
      “平涛。”她口气严肃了起来,把绣花绷子扔在秋香色暗纹坐垫上。“你当我干这些缺德事是为了什么?我不怕损阴德?我不怕人家发现往陛下那告我?我还不是为了你?你是孝肃皇后的儿子,储君应该是你。那恭嫔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她的儿子孙子在东宫稳稳当当地坐着?好歹是我的一片心血,你就这么说我?”
      “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对储位丝毫没有兴趣。”他盯着贤妃发黄的双眼,眼神中满是不屑和厌烦。“天天说着要当皇帝当皇帝,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每天和那些该进土里的老东西扯皮,批着那些不知所谓的奏折,本来一句话就能说完的话要说十句。你不是想我当皇帝吗?你这么喜欢奉天殿的位子,那你来坐啊,扯上我做什么。”
      王贤妃深吸一口气,那干瘪的脖子抻得长长的。“你知不知道在夺嫡这种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今天不争一把,等陛下一死,你就等着陪葬吧。江氏这个女人我最清楚,她一得意肯定会杀了你。孝肃皇后当年触怒了陛下,丧仪还不如张淑妃的。你不为自己争口气,也该为你母亲争口气。你母亲那样要强的人,看到你这个废物样子,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夺嫡?是我愿意夺嫡的吗?拉我进去的是你们吧。要是我到时候真死了,我先怪你。横竖我这人也不想多活,活到四十就够本了,早个二十年死也无所谓。”
      “你”王贤妃站起来瞪着他。
      “还有丧仪,哪个死人会在乎自己的棺材要几个人抬啊?那都是活人自娱自乐罢了。难道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就比躺在薄皮棺材里面舒服吗?争自己死后面前有几个馒头,不知所谓。孝肃皇后怎么想也不关我事。她就算气活了又气死了,倒霉的也是守陵的太监。少拿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忽悠我。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吗?不就是看江家、看太孙、看庆阳公主不顺眼的人想把他们打倒,就拿我当借口呗。你都六十多了,我劝你还是收收手,好好养老。弹你的琴绣你的花不好吗?你是缺吃还是少穿要当皇太妃啊?每天十五斤猪肉还不够你吃的吗?”
      王贤妃气得嘴唇发青,指着陈王的手一直在抖。陈王怕她的病又犯了,赶紧把她扶到炕上坐下,给她顺着气。
      “我叫你别掺和这事你还非得掺和,看,气出病来了吧。”他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碗递到王贤妃唇边。“行了你也别生气了。装装样子是吧,这点我还是会的。对了,把我的东西拿过来。”几个太监捧着漆黑的盒子进来了。“这是我买的红参和鹿茸,给你补补身子用。好好养老,别搞那些有的没的的。还有,我还带了两匣稻香楼的枣花酥。我知道你爱吃。”他拿起一块枣花酥喂进王贤妃嘴里。“多吃点多吃点,把嘴堵上,少跟那些拿咱们当枪使的说两句,大家都太太平平的啊。”
      走出长宁殿后,陈王不免长出一口气。每次请安,王贤妃都和他念叨夺嫡的事,他的不配合也是贤妃的一块心病。他从来不懂王贤妃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夺嫡。在他的分析中,这件事的收益为负。他回头望了望长宁殿。梁上的彩绘在岁月的摧残下变得黯淡无光,从他四岁到长宁殿的时候就这样了。长宁殿黑漆漆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娘娘,您这是何必呢?就算陈王当上皇帝,您是他的养母,又不能尊为太后,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呢?”贤妃的侍女梧桐问道。
      “你不懂。”她站起来,缓缓走向那张琴桌,枯黄的手指拂过琴弦。怪异的琴声发出,让黑漆漆的长宁殿更添一丝诡异。她想起了什么。“去把我的那副百宝画儿拿来,展开给我看看。”
      梧桐从贤妃床头的匣子中拿出了那副画,用竿子把它挑起,展开。那张画有些旧了,雪白的宣纸已经开始发黄,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画上是几枝插瓶的竹子、一件青铜尊,还有一面铜镜。可巧贤妃殿中的陈设虽不多,却有这三样,更巧的是那瓷瓶、青铜器和铜镜与画中的一模一样。
      “这画儿是孝诚皇后赏的,如今都四十年了。”王贤妃叹道。“我还记得她崩逝前的时候,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要我为她报仇。可惜平涛这孩子不听话。等我做完这件事,我就去陪她了。”
      “可是恭嫔不是已经走了吗?”
      “凭什么一个洗脚婢的孩子能当太子?凭什么她的孙子能做储君,而皇后的孩子连这个世界都没看一眼,就要去陪他可怜的母亲?既然老天爷不愿意睁开眼睛,那我就代替老天爷下手。说起这次的事,还要感谢杭氏这个蠢货,也让我们省了力气。对了,你去告诉东宫那边咱们的钉子,该说的都要说,越刺激越有人传。”
      宫中的传言愈发的不堪入耳了。有人绘声绘色地编了一套太子妃偷情的故事,其中用词之不堪,情节之传奇,连升平署最好的编书人都写不出来。很快这些故事就传遍了整个宫廷,甚至还有许多变体。有说妙应寺那些男人其实是替太子妃养的。太子不能人道,太子妃便假借上香的名号去妙应寺偷情。有说太子妃叫男人假扮成姑子来给她讲经的,还有杂七杂八的,反正主题不过是太子妃偷情与太孙非皇家血脉,真是无奇不有。
      文华殿大学士张禹是江怀仁的最大政敌之一。所谓大学士,乃是内阁诸臣的官衔,从一品,位与三孤等同。但三孤,即少师、少傅、少保,乃是虚衔,故而还是内阁更为尊贵。本朝大学士讲究“三殿三阁”。三殿乃是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三阁乃是体仁阁、弘义阁、文渊阁。虽然大家品级都一样,但是总是以三殿大学士为尊,又以建极殿大学士最尊,其余等而次之。当年孝肃皇后立后,他张禹出了大力气。他深知这是王贤妃给他的好机会。但他堂堂大学士,怎么会采用散布流言这种下作的手段?他只言不提这些言论,只是在每日例行召开的内阁会议上,他提出要追查当年太子妃父亲卷入的广陵府贪污一案。他的理由也很正经:“我朝赋税,由盐课来源颇多。广陵府乃盐课最要紧之地。如今国库空虚,盐税收入较宪宗皇帝时少了二成。如今国家在辽东与全宁卫用兵颇多,南边交趾也不甚安稳。更兼河工上还要预备着春汛,实在是没什么钱。我看今年户部这帐上怕是真空了。孔方兄,你说如何?”孔方虽是文渊阁大学士,乃内阁中地位最卑的,但他身兼户部尚书。说起银钱之事谁也不能和他比。他捋一捋胡须道:“张阁部好见识,确实如此。当年广陵府贪污案牵涉深远,只怕如今还有些牵涉其中的人逍遥法外。既然朝廷正值用钱之时,不如好好查一查,也叫那些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胡作非为的人知道知道朝廷的法度。”这话就是在指着江怀仁骂了。
      江怀仁知道,张禹提这个案子,明面上是要查当年贪污案,实则是要借着太子妃的父亲,把他江怀仁拉下水。如今这个借口光明正大,他也不好驳,若是驳斥,只怕大家都认为是他心中有鬼。他也就面上赞同此事了。
      这下太子妃彻底坐不住了。她在暗处的敌人正在攻击她最稳定的两个靠山——太孙和江怀仁。江怀仁是她家族中过去政治力量的总和,太孙妃是她和她的支持者们未来的希望。而这过去和未来,必须要通过现在保卫住。只可惜她一个寡妇家,又住在东宫而非内宫,做事总是束手束脚的。不得已之下,她只能求助她儿媳太孙妃的母亲庆阳公主。
      庆阳公主素来是个傲气的人。她昂首阔步地步入清宁殿,款款坐下,笑道:“您有什么事找我?您素来是个有才干的,看来这事竟大到连我们的太子妃娘娘都棘手了呢。说吧,看看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这事原不该打扰公主的,只是我一个寡妇家,实在是没辙了。如今宫里盛传太孙非皇家血脉一事,外朝又嚷着要查广陵府贪污那个案子。内外夹击,我真怕撑不住。还请公主好歹在陛下面前为太孙说两句话。您的几句话,那可比千钧还重呢。您是孝诚皇后的独女,又是陛下最看重的女儿。您的驸马又是威远大将军,镇守全宁卫抵抗达达尔。令爱又是陛下钦定的太孙妃。求您帮忙的人只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是到了现在这关头,您不帮一帮我,好歹也帮一帮您的女婿。”
      庆阳公主拿织金帕子掸一掸妆花云锦百褶裙。她素来喜欢奉承,如今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也来求她,她心中自然高兴,只是面子上不显出来。她笑道:“这有何难,我不过在父皇面前讲两句话的事,也是分内之事,不必劳烦太子妃提的。只是父皇心中想什么,只怕我这个女儿也猜不透呢。您也别急。广陵府那个案子就算牵扯到你们相爷头上,你们相爷也是好惹的?坐到内阁这位置,谁也不干净,大不了鱼死网破。内宫好歹有我呢。我不看在您的面子上,也得为我们徽音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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