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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舅甥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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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京都、于相公府。
“舅舅,我爹啥时候回来呀?”姬三正杵在陆子楚的书房里,七岁的男孩儿乖巧又狗腿的给眼底熬出来青黑的男人捏肩捶腿,把谄媚演绎的入木三分。
姬如鸾除了对一双弟妹格外柔情,对这些姬妾子弟都格外凉薄,虽然姬三正和当初康平郡的姬氏门人晚于家主几天当时跟着一起到了京都,居然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认亲戏码。谁知道这么巧,姬家家主的正房夫人陆婉清按辈分数居然是陆子楚的直系姑母的女儿,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姬家固然封锁外界,可上山的人除了居心叵测的法外狂徒,也有想惠乾一样不过是走错路的凡人,就此住下。陆婉清比姬如鸾大了七岁,可是山上姿容最出色,最富有才情的女子便是她,于是才被族中的长老撺掇着在姬如鸾十六岁的时候娶陆婉清为妻。这么好的姑娘,如果不是遇上姬如鸾这种不把白来的东西当回事儿的人渣,怎么也会因为她的如花美眷和温柔体贴而有一段神仙眷侣一般的爱情。
可惜咱们的家主大人少年时除了自己的一堆机甲,就是缺爱的弟弟,根本就不理解少女每日的体贴周到和精心装扮,只把她当做和奶娘一样的所在晾着。就这么蹉跎了四五年,陆婉清终于哀莫大过于心死,彻底放弃了这段包办婚姻,再也不过问姬如鸾的任何事。整日里的吃斋念佛,就差落发为尼了。
至于姬三正……就是个在封建大家长的淫威下出产的美好意外,被族里作为下一代继承人培养到现在。当然,自从姬如鸾半夜发疯,把族里的老头儿杀了个够呛以后,这个孩子也没被啥三观不正的家主教育荼毒,每天和其他孩子上树下河的闹腾到这么大。姬如鸾虽然没打算让他接替传承,但是却也是手把手的教了些关于机甲的真才实学。毕竟他一个人在山上种地,弟弟跟对头跑了,妹妹有病,动不动就一睡不醒。他除了接着带孩子也没个啥别的事儿干。
……
“三正今天的功课做了吗?”陆子楚接着了段逸的班儿,虽然有时候有些决策可以传书给段逸,整个还都延续着段逸留下来的体系制度,每天依然累的像是一条死狗似的。还得给凭空多出来的大外甥爱的关怀,至于那位扭转战局的家主大人……陆子楚根本就没见过几面,不过亲儿子都说扔就扔的性格……想来应该不是啥好东西。
“舅舅放心吧,都做了。”男孩子虎头虎脑的,一身细白的皮肉。姬三正虽然爱跑爱闹,却也得了几分母亲的端庄和秀雅,眉眼生的很喜人,是一张天生的笑模样,看两眼就让人心情好。这么一个知冷热的外甥每天舅舅长,舅舅短的粘腻着,陆子楚心中因为阮隋英留下的创伤好像也被粉饰的不着痕迹了几分。
陆子楚穿着一身绣着滚云金纹的朝服坐在书案前,一手托着下颌,倦怠地打量着刑司送来的文书,秀气的长眉扭成了一个似喜似嗔的弧度。姬三正平日里就在一堆莺莺燕燕的姨娘院子里上房揭瓦的胡闹着,却被所有人偏袒,就是因为他这一张巧嘴和看眼色的本事。知道这位陆大人有正经事要思量,也不再出声打搅,就保持着不急不缓的速度,给舅舅捏着肩。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陆子楚的眉宇才舒展开来。
眼下朝廷积弱,京城里的世家望族这些年里迁徙到南边去的如同过江之卿,在朝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除了像是曹庭轩,阮康这样跟皇室剪不断理还乱的外戚之家;就是些不成器的宗室子弟,走又走不了,待着还不老实,仗着父辈的荫蔽耀武扬威;再有就是根本就头不行的薛太妃,乔毅死了以后原本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王德贵那些阴私狡诈、无利不起早的小人聚集在一处,还想要夺权,上演个垂帘听政的戏码……真的是让人无语,伊德尔金率军攻城的时候,哭号的最厉害的就是这个胆小如鼠的疯女人,现在自己的儿子顺位当了个傀儡皇帝,居然还生出来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有当时伺候小皇帝的李总管,居然也挺直了腰板儿和太妃娘娘叫板,还把病得连人都不认识的太皇太后又收拢到自己的羽翼下照料,比乔泽那个小混蛋孝顺多了。
还有段逸布下的局……段逸虽然名义说愿意转渡权柄给自己,可是半个朝堂仍旧是当年出入摄政王府的旧人。这些人大多数是段逸走南闯北拉来的壮丁,段逸刚说改革吏治,他们就脱颖而出,有抱负又有见地的同时,也自然而然的带了几分恃才傲物的狂傲。这次刑部出事,他们没有一个人来找陆子楚商议,反而都各自联系段逸或者是几个人办个家宴商讨……
北朝的政局,有了段逸,就是铁板一块;离了段逸,就不会比一锅粥更乱。
这次伊德尔金脱逃,就不知道是那个脑子有泡的多此一举。不过说起来,漠北狼王跑就跑了呗,咋还莫名其妙的劫持了一个叫做于醇正的小狱卒,这个孩子在族里也不受重视,于家更是早在前两年就被段王爷搞垮了……这一波操作秀得很,难道是因为在牢里说了罪,杀掉不解气,还要带出去折磨一下?这些北蛮人的脑回路也不知道是怎么搞得。
反正桩桩件件都不是很顺,糟心的很。
陆子楚短短几个月不知道瘦了多少,原本少年人清秀圆润的脸颊干瘪下来,变得棱角冷厉,眼底青黑,清瘦的的指节敲击桌案,衣带渐宽,却无端的给人成熟郑重的信服之感。才不到刚行冠礼的年纪,两鬓之间居然就有了华发,整个人和以前天差地别。
姬三正其实是害怕他的,因为这位便宜舅舅身上属于人渣的气息日益浓厚,都快要赶得上自己那位渣爹了。亲娘每天除了烧香就是拜佛,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晦气,山上的姨娘们领了银钱,也都不肯再和姬如鸾这个变态再有什么牵扯,都各自散去。姬三正除了抱紧陆子楚这条朝堂新贵的金大腿,也没别的法子,他还是个孩子,摊上了一堆极度不着调的大人,他能咋办,他也很无奈啊。
陆子楚看着眼前乖巧的孩子,忽然笑了,用冰凉的手揉了揉男孩细软的发顶,姬三正被冰的狠狠一哆嗦,却仍旧乖巧甜美的笑着,大眼睛噗灵噗灵的正对着陆相公,眨都不眨。
“时辰不早了,三正早些睡吧。”
“我和舅舅一起睡。”
姬三正接茬儿的速度极快,倒是让陆子楚始料未及。这个小鬼头的算盘却打得贼精,天知道这位陆子楚相公虽然是朝堂新贵,得到了段王爷手底下的大部分资源和人手,可是府里却穷的叮当响,简直就是家徒四壁,瓮牖绳枢。除了陆子楚舅舅的主屋不漏风,这几天他把几个厢房都睡遍了,根本就没有一个不冷的。
陆子楚当年因为阮隋英的事情和家里弄得很不愉快,成年后早就搬了出来,这间宅子还是做了编撰之后朝廷分给他的。姬三正虽然是山上种地长大的孩子,但是人家姬家是百年避世大族,又有奇技淫巧之术,山上囤个金山享受也不为过,孩子不受礼教管束,吃穿用度上的穷奢极恶,却连皇族宗亲也是比得上的,也难怪这个鬼小子不肯睡厢房,北朝秋天的夜风,还是很冷的。
“那你先上榻吧,舅舅看完了手上的折子就睡。”
“嗯。”
姬三正其实早就困得眼皮子打架,却把一个关心长辈的小外甥演绎的入木三分,大眼睛一步三回头的往陆子楚这里瞟,书案里床榻也就十几步的距离,这个货足足走了好一会儿。看得陆子楚失笑无语,这孩子这股子机灵劲儿也不知道像谁。
可是那个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就枯萎下来,像谁……像那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少年,恬不知耻的样子也像,狗腿殷勤的样子也像,最像的是那双看到自己会发光的眼睛……一时心软留在身边的孩子居然像极了那个混账!纤长骨感的手收紧了,指甲刺入掌心,留下半月形的印记。
夜深了,微弱的烛火在漆黑中摇曳,照出半张泪水晶莹的脸,单薄的肩头松动,是压抑的啜泣声,伴着榻上孩童童稚的呓语声,交织成一首有关过去与昨天的歌。属于这两个少年人的青春已经过去了,他们被迫提前长大,提前成熟,提前背负……然后更娇嫩,更出色的孩子成长起来……美好且稚嫩,让人心生无限慨叹。
陆子楚原本是个多清高的人,多羞怯的人呀,可是忽然一夜之间,他不再一心向往著书立说的文豪大家,喜爱各抒己见的开明朝堂;他变成了一个自己最讨厌的弄权之人,在官宦之间陈词激昂,长袖善舞,结党挖空心思的收服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择手段的算计着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一起在书塾读过书的同僚……他在政治上离成为段逸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却早已变成了一个比段逸更铁石心肠的人,不分是非,不辨忠奸,只在乎顺我与忤我,力求把京师变成自己的一言堂……
坠兔收光,远鸡戎晓。
一身僧服的伊德尔金趁机剃了个光头,披上灰褐色的袈裟,像模像样的混迹在京都的泰安街上。他平日凝结着寒霜一样凶戾弑杀的金色眼眸眯起,挂上一副有些酣傻的痴笑,竟然把僧人的言行举止学到了七八分,高大健硕的身子微微佝偻着,野性俊逸的男人对每一个偶遇的路人真挚一笑,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来京师定居了很多年的方外游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