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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宫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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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兔收光,远鸡戎晓。
一身僧服的伊德尔金趁机剃了个光头,披上灰褐色的袈裟,像模像样的混迹在京都的泰安街上。他平日凝结着寒霜一样凶戾弑杀的金色眼眸眯起,挂上一副有些酣傻的痴笑,竟然把僧人的言行举止学到了七八分,高大健硕的身子微微佝偻着,野性俊逸的男人对每一个偶遇的路人真挚一笑,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来京师定居了很多年的方外游僧。
乱世里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头百姓都喜欢到佛前祈愿来世的安宁与幸福,京师的方晖寺清雅又正统,这些年来游学讲经的方外僧人并不少,大家都见怪不怪。
假和尚走到一个有些局促狭小的茶楼酒肆里坐下,一个乱发如蓬草,皮肤干瘪如朽木的老者满满踱步到伊德尔金的桌前,浓绿色的眼眸震颤着振奋的泪光……金色的眼睛,老哲别当年效忠的可汗旭烈兀就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他们这些异乡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家里,为了一个无力实现的使命煎熬了太久,却被自己的家国遗忘了,现在他们的王却来到了这里,愿意亲自接他们回家。
“王……”老哲别太激动了,干哑如破锣的声音打着颤,好在他说的是蛮族话,来往的人群根本听不懂,也就没人知道,京城里里外外暗中缉拿的越狱者,传说中茹毛饮血的凶神狼王,就坐在光天化日之下喝茶。倒不是陆子楚他们不想封城,而是现在朝局动荡,敌国将领脱逃的消息一旦泄露,势必会引起群众更激烈的迁徙和恐慌,这个节骨眼儿上的北朝皇室,已经经不起一星半点儿的动荡了。
“嘘。”伊德尔金把食指放在唇上,金色的眼眸里闪现着王者的骄矜,他用左手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几个异族文字,老者看完后郑重的狠狠点头,然后假和尚并不过多停留,就起身离开,再度淹没在人群中。
桌子上的水渍早就干了,可是老哲别却死死的盯着那张人走茶凉的桌子,炙热的眼神好像要在上面烧出来一个洞似的。
……
“醒了就吃些吧。”僧侣打扮的伊德尔金随意的往柴草垛子上一倒,在拥挤的空间里踹了踹于醇正的腿。假和尚叼着烧鸡,吃得满嘴油光,大马金刀的坐在乱草里,也像是坐在众人簇拥的王座上一般豪迈。
“不吃!你居然越狱,打杀狱卒,残害无辜,还欺骗我的信任,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于醇正醒来就被狼王大人扛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关着,早知道这个男人会借着自己的信任忽然发难,强抢钥匙,还杀了所有值守的狱卒这么凶残,于醇正根本就不敢靠近他半米好吗。
……要知道那个时候这位大爷刚刚受完刑罚,身上的刀眼儿还流着血呢,居然就冲破牢笼,像是雄师一样咬死了群狼。他难道是一只在示敌以弱,趁着他们松懈的时候瞅准时机突围?
于醇正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都快乱成一团浆糊了,他不会被人当做这个家伙的同党吧?如果是这样,会不会累及家人?他娘死的早,爹就他一个独苗苗,昨天没回去,老头子肯定担心死了。
“嗟来之食?残害无辜?小屁孩儿,你且看看我身上的刀疤,这里哪里有无辜被我残害,狼吃羊,人吃肉不是罪恶,只是一种生存方式。毕竟活着本身,在乱世就格外艰难。”伊德尔金随性的扯开自己的衣领,密密麻麻的新伤叠着旧疤,渗着血丝,心口模糊成溃烂的脓疮和肉泥。很难想象带着这样的伤,这个男人仍旧行动自如,谈笑风生。
他的确不是常人,说是苍狼,雄师都不为过。他只要活着,就会掠夺与杀戮,可是你却无法把他定性成一个坏人,只能说他是个凶徒,疯子。
于醇正是个根正苗红的五好青年,他爹当年顶风作案,在段王爷的眼皮底下中饱私囊,消匿证据,滑头无耻之极,可是生出来的儿子却是个一根筋的蠢货,磕死理,觉得杀戮是错,劫掠是错,侵略是错……
可是他却说不上来对面这个杀人狂魔错了那些。他身为一个王,让自己的族民吃饱穿暖就要在资源匮乏的草原不停掠夺,直到成为整个草原的霸主,再也没有可以掠夺的地方,于是把注意打到国富却兵弱的北朝身上。他杀俘,可是不杀俘又避免不了来回相互攻伐的战祸,巩固不了自己的战果……至于狱卒,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刑法……
好像评判是非功过,不再是一刀切的非黑即白了,复杂的难以想象。于醇正粗重浓厚的眉毛挤成一团,看着莫名的喜感,然后小后生恶狠狠的咬了一口烧鸡,金黄色的油汁顺着下巴滚到喉结,蹭在衣领上,被少年满不在乎的揩了一把。
伊德尔金好像失去了反派的高光,就那么懒洋洋的靠在那里,金色的眼睛里居然是有些温柔的神色。主神空间里,伊德尔金的新晋常规扮演者张伟虽然有一副硬汉的躯壳,却生了一颗慈母心,这个傻孩子有些像张伟的弟弟。说是至亲,可是当一个人飘荡过漫长空寂的岁月足足两百年,那些牵绊和血缘也不过模糊成了一捧虚影和情怀。张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指令之外的是,也许他只是太寂寞了,所以才如此迫切的想跟什么建立联系,哪怕那只是一个故事里,空间树自动生成填补的人格。
就今天晚上,一出大戏,大概会在武安殿上演吧。
皇城、武安殿。
昏黄的宫灯星星点点,照出一个纤弱的背影,李勋阴柔秀气的长眉蹙起,面若好女的脸上都是担忧不安。他已经失去李安的消息足足两个月了,宫里里里外外都是他的眼线,他打探遍了,只知道李安星夜出宫,却在宫门外跟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算起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始终是李安密切地关注着他,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对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了解却少得可怜,甚至这么多年了,连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说不清楚。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以后明明决定了要善待他,要与他重修旧好,可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个男人总在李勋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站了太久,以至于他总以为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等他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了,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携手归隐。也许他是有些沉迷在手握实权,呼风唤雨的日子里了吧,总想着在放手之前做得更妥帖一些,忽视了李安的感受。
新上位的小皇帝仓促之间连个登基大典都没有举办,只是登了玉蝶,昭告天下,其生母薛氏也母凭子贵,从默默无闻的薛太妃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薛太后。
继位的乔安大概只有八九岁,长得有些珠圆玉润,肥滚滚的,胖的皱成一团的五官带着天然的呆傻。好在本性纯良向善,这些天在李勋刻意的陪伴和引导下,总是一有空就往太皇太后的寝殿跑,逗得头发花白,面色颓靡的老太太心情好了不少。
薛太后空有野心,顾头不顾尾,根本就没把李勋李总管当盘菜,任自己的孩子整日扎在李勋的眼皮子底下玩闹。李勋任总管之职两年,宫里的人员又被段王爷清洗了整整两遍,现下皇城的实权大多在被李勋把控在手底下,薛太后想要走前朝,怎么也得越过他去,这个女人这点儿眼力都没有,到实在不是个谋权弄术的才地,真正挑拨者这女人站到前面跟李勋对着干的,只怕是另有其人。
“李总管,相公府没有动静。”一个长得有些尖嘴猴腮,显得有些贼眉鼠眼的中年太监走上前,俯下身来耳语。李勋把华艳的眼眸垂下来。小皇帝睡在殿里,两个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薛太后那边的眼线回来报过了没?”
“不曾。”
“再去催催,这几天都精神着些,但凡有什么动静都报过来。”
“诺。”
李全是李勋他们一个师父的师弟,进宫的时候已经有些年纪,贪财厚敛又受不得苦,好在包打听,又是个人精子,做些事还是利索圆滑的很。他之前也仗着多吃几年的米粮,想着也给人下些绊子,结果却被在宫里泡大的李勋抓住辫子惩治,收拾了他三十大板。这人倒是不记仇,自从李勋做大,主动贴上来忙前跑后的干活儿,李勋找人盯了他一段日子,发现此人可用后,也就松了几分警惕。
可是还没等李全迈出大门,屋外就传出来一声闷哼,接着是刀刃没入血肉的噗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生命就咚的砸在地上,血浆喷溅在来人浅色的袈裟上。隐隐约约的烛火掩映下,来人溜圆的脑壳和刀削斧凿的硬挺五官,像是怒目金刚一般带着屠戮的悲悯和美感。
“哟,您还在这里啊,倒是让我好找”字正腔圆的汉话,来人一双金色的眼眸眯起,愉悦的舔砥刀锋上的鲜血。
“伊德尔金。”李勋死死地盯着这位初入宫闱如同闲庭阔步一般的草原霸主。他曾经带着千军万马,狼烟炮火而来,却被更强的人俘虏入狱,;如今放虎归山,只会是更激烈的反扑和侵蚀。
“别这样看着我呀,咱们可是旧相识啦。这次来是有礼物送给你的哟,不打开看看吗?”假和尚的身后出现了两个人,拖着一个浸满了血的布袋子,重重地往李勋的眼前一砸,就又退到了伊德尔金的身后。
李勋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蹲下身来,颤抖着十指,解开了绳结,露出啦一张蓬头垢面,却熟悉到骨髓里的脸。是李安,他全身上下的几处骨头都被人打断了,四肢软绵绵的无力的瘫在一旁,全身上下都是不曾愈合的鞭伤,最新的几处还在渗血。男人醒着,见了他,青紫的嘴唇颤抖,却没有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