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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摘得耳中明月珠,穆将愉兮奉上皇 ...

  •   中元灯火璀璨,万籁星辰此寂。遥想人间是非处,一点两点三点。
      太极殿广场此时安静得只能听到流水声与风声,宣统帝坐在龙椅上,面容虽有疲惫倦怠之色,但眼神却锋利非常。就如当年设计让殷然之死在战场上一般,今晚的宣统帝也掌握了整场大戏的机锋。
      “或许你早已知晓,朕派人抓了兰息族人的事了吧?”宣统帝对李娇道。
      见宣统帝与他提起此事,李娇便知道宣统帝有话要说。“他们不是被你屠杀了吗?”
      宣统帝阴沉着脸,道:“区区小族,竟敢与我大昭王朝为敌,自然要给他们一点教训。虽然他们什么都不肯说,但朕的人也并不是全无所获。”
      李娇知道此处便是关窍了,便静静地听宣统帝说下去。
      “赤砂灯图腾不过是百年来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没有人知道如何让兰息族的人显现图腾,因为赤砂灯根本就不是图腾,而是一种罕见的毒草。”宣统帝道:“兰息族人千百年来住在深山中,那山中盛产赤砂灯草,常人食之则丧命。但兰息族人因为曾经食用太多,代代流传下来,血液中已形成了对赤砂灯的对抗之物。是故兰息族人不仅自己食用赤砂灯无事,他们的血更可以救回误食赤砂灯草的外人。”
      虽然宣统帝才刚刚解释了一个开头,但李娇已然明白宣统帝的意思。他低头扫了一眼放在自己桌案上的果品酒水,道:“那又如何?白龙太府的人并没有吃桌上这些东西。”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桌上的东西不可碰,陈九之前才会去揪他爹桌上的葡萄吃。
      “呵呵。”宣统帝笑笑。小孩子就是太嫩。“放心,你们桌上的东西并没有毒。如果只是把毒下在这些东西里,如何保证朕的计划万无一失呢?”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娇明白了,白龙太府的其他人也瞬间明白了。
      东皇太一!
      陈九倏地抬眸看向千代,一瞬间眼中竟是不可置信。
      千代缓缓闭上眼睛,任彻骨的寒意在他的筋骨血脉中流散。
      不错,他就是白龙太府中那个叛徒。他从一开始进入白龙太府,就是肩负君父派给他的任务而来。他化身东皇太一,于暗中打探情报,传递消息,出卖叶蜉,利用浅草樱庭杀害青空,亲手杀死凌霜,又在昨晚他们的饭食中下毒。
      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
      宣统帝转头望向千澈,眼中满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千澈,多亏了你的好儿子。回头朕必重重赏你们。”
      千澈下座,面对着宣统帝跪下,“臣惶恐。为陛下分忧是犬子之幸,老臣不敢邀功。”
      宣统帝笑着让千澈起身坐回原位,然后对场下众臣道:“众爱卿不必心慌。赤砂灯之毒,只要用兰息族人之血便可全解。你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当然,这也要仰仗皇太孙的成全。不过朕相信,皇太孙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中毒却见死不救的。”
      宣统帝的目光落到白龙太府一片上,虽然找不出具体是哪一个,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错。他就是在对他说。“是吗,皇太孙?”
      宣统帝这算盘打得极妙。若是皇太孙出面救人,那么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若是皇太孙为了自保而不肯出面,那么这帮太学生必死无疑。虽然朝臣们会因此怨恨他,但更会因此而怨恨皇太孙。试问一个被朝臣们怨恨的,没有实权的皇太孙,要如何安稳登基,坐上这帝位呢?
      再仔细一算,没有兰息族血脉的学生们都死了,那么剩下来活着的那一个,必然是皇太孙了。如此一来,立刻出面,承认自己的身份,竟然成为了皇太孙最好的选择。
      宣统帝这样的手段不可谓不奸狠阴毒,连李娇也只能铁青着脸暗暗心急,慕莲等人的面色也极差。
      崔道生怒不可遏,“殷鸿之,我杀了你!”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被侍卫押着而动弹不得。
      钟三川握紧拳头敲了一下桌面,低声怒道:“千代!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千代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以死谢罪的打算。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仍如一脉寒波,静水深流,暗不见底。
      楚丞相隔着许多座位远远地看着身中剧毒的独子,心中一股愤怒虽是向着宣统帝的,但救子心切,他站起身,朝白龙太府的人群中喊道:“皇太孙!老夫与你无冤无仇,并不想让你有事。但你真的忍心看着这么多人因你而死吗?他们可都是你多年的同窗好友!”
      由楚丞相带头,在场其他太学生的父母也纷纷起身喊话,语气焦急万分,显然是害怕自己的孩子成为这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场面渐渐不可控制而来。
      陈九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都在吵什么?又没说不救。”
      声音不大,却刚好整个广场的人都能听见。瞬间的安静,似乎连风声水声都在那一刻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个缓缓起身的少年身上。
      说那少年是皇太孙,却既不似先太子的端朗清俊,自有一股皇家威严,也不似先太子妃般姣花照水,弱柳扶风。
      那少年分明自成一派。目似云蔽月,耳中明月珠,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水殿风来,游龙回雪之势。其间的潇洒恣意,从容飘逸,一看便知并非皇宫里可以培养出来的人物。再那眼波流春光,笑绽九秋菊,灵动圆通的模样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长满心窍,此一看便知是绝顶聪明的人。
      陈九从袖中取出那支琉璃梅珠钗,对着李娇笑了一下,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撩开袖子,陈九在胳膊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依次往太学生们的酒杯中滴入自己的血液。
      学生们的表情也是非常丰富多彩。有些一脸震惊,恨不得把自己两颗眼珠子瞪出来,有些则看起来很平静,显然他们已猜到一点,但他们的内心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碍于现场情况不便发作而已。
      陈九按着桌子的排列绕了一圈,最后走到了千代桌边。虽然千代什么都没说,但陈九知道千代定然也服用了赤砂灯。这是千代对自己的不饶恕。
      果然,千代把自己的酒杯拿开,冷冷地说:“不用了,我不需要。”
      “不需要?”陈九勾着嘴角笑,两只眼睛却像针一样地刺进千代心里,“不需要就喂到你嘴里,让你舔着喝。”
      陈九从千代手中抢过杯子,往里面滴了两滴血,然后再把杯子推回去,“喝了。”
      千代没有动,就跟没听见似的。
      “还挺要面子。”陈九拿起酒杯就要往千代嘴里灌进去,千代连忙劈手夺了酒喝进去。
      陈九看着千代,他能感觉到千代的难受。他清楚这是千代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但毕竟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他低下头,附在千代耳边,说道:“青空,凌霜,樱庭,还有你自己,如今你欠我四条命了。所以以后别再管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先想着怎么把欠我的债还掉吧。”比起一命换一命,陈九更愿意千代用他的后半生来将功抵罪。
      显然不曾料到陈九会对自己说这番话,千代那双一向能将世事洞明的眼中闪过片刻的诧异。只是很快,他的眼神便重新归于平静,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心泛起涟漪,之后又恢复如初。
      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打碎之后再恢复如初的。至少从那一刻,千代找到了他曾对凌霜说的那句话的答案。
      ——愚蠢啊。皇太孙现在这样,是因为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倒霉蛋。等他坐了皇位,自然也会变成另一个宣统帝。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原来这个天下并非谁当皇帝都是一样,至少陈九不会成为另一个宣统帝。
      这么多年来,看着白龙太府的师生们,从刚开始对皇太孙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的安危,到最后想要保护皇太孙,甚至想要推翻宣统帝的统治,扶皇太孙上位的心情,千代只觉得愚蠢和可笑。
      却原来最可笑的人是他自己,亏他还一直自负聪明。
      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皇太孙是陈九。但陈九带给别人的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点滴,慢慢渗透进人的心中,让所有人感觉到皇太孙的友善与仁慈,智慧与勇气。
      这是他所不及的,所以他比不上陈九。如果陈九不嫌弃他诸恶做尽,他愿意此生追随他,做陈九的臣子,做陈九的朋友。
      但殷澜成是更不及陈九的。如果连陈九都不能做皇帝,那么殷澜成就更没有资格做皇帝了。
      人间事就是如此有意思。上一刻千代还是听从君令父命的好臣子,下一刻却已经打算誓死追随一个他之前认为的“谋逆者”了。而这之间的转变,不过是两滴血而已。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陈九撕下自己的衣摆准备包扎伤口。宁凝子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衣布,“我随身带了伤药,我帮你。”
      宁家是专门为皇室服务的道学世家,而今日中元节本就是从道教发源的节日,宁家自然会来。因为祭祀的需要,他们就坐在离皇帝不远的一侧,此时看到宁凝子居然与前朝逆乱为伍,这些宁家的长辈们脸色顿时全变了。
      “凝子,退下。”宁父沉眉喊道。
      宁凝子恍若未闻,直到帮陈九包扎完伤口,才一派悠然地坐回位子上。
      陈九这才正式抬眼看向宣统帝,“皇上。”
      而宣统帝早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陈九好久了。先时在海棠围场,宣统帝并没有注意到他,想必是陈九在自己面前刻意掩藏过。如今长开了,虽与殷然之看着不十分像,却很像殷氏皇族中另一个人。那个人,连宣统帝也只在画像上见过,就是大昭的开国皇帝,殷商。
      宣统帝真是想不到,最后居然是陈晁风那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背着整个朝廷养了个皇太孙在家里。他到底哪来的胆子?
      不过不得不说,陈九这孩子长得是真好。一般人养不出这样的孩子,宣统帝笃定,陈九肯定是李娇亲手养大的,不过暂借陈家的名儿罢了。若是十九年前李娇敢把陈九直接带在身边养,那他不可能不起疑心。
      隐隐地,宣统帝竟然有些嫉妒殷然之那个已经凉成骨头的死人了。然之啊,你看看,你的儿子长得多好。不用多,只今日在这中元盛宴上的一事,便可以看出陈九的非同常人了。而他自己的儿子呢,除了有个做皇帝的爹,似乎真的是处处不如陈九啊。
      陈九这个名字,整个大昭士族,还有谁没听过呢?五考五中五魁首,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皇侄儿。”宣统帝看着陈九,眼带笑意,只是那笑意里渗着剧毒,见血封喉。“这是咱们伯侄俩第一次正式见面吧。朕可是找了你好久啊。你就没什么想跟朕说的?”
      陈九看了李娇一眼,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先看李娇一眼,大概是因为这样才安心的缘故。
      多少年前,那时他年纪尚幼。那时绿河星野,梦遥无际。
      那时,在最深的夜,尸首分离,血流遍地,哀嚎不止,天地同雨。
      真正的死亡,并没有声音。
      成千上万颗人头,在刀落下的那一瞬,齐齐滚到地上,轱辘轱辘,轱辘轱辘,轱辘轱辘……鲜血四溅,寂静无声。
      双眼忽然睁开,在墨黑的夜里,明亮如火,饱满的情绪仿佛要从中溢出。那里承载的,是刻骨的仇恨,歉疚与恐惧。
      最深的疼痛,不会在外面留下伤口。小小的陈九捂住自己的胸口,手上青筋毕露,额头双眉紧蹙。冷汗刹那间湿透了夜里的薄衫。
      “……娇娇,救我……娇娇……”他疼痛难忍,嘴中不断呓语,恍如将要溺毙的人,在翻腾的波浪中挣扎着,要抓住那段唯一能够救生的浮木。
      “……娇娇……”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叫李娇“娇娇”。他从来没有喊过他“小叔叔”。虽然李娇是他的小叔叔。
      李娇跟他说,那是因为他小的时候很没有安全感,只要身边没人就会哭得很凶,只有喊“娇娇”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不会那么激动。李娇猜,或许是因为“娇娇”是叠词,小孩子都喜欢说叠词。后来陈九叫惯了,就再也没有改过来。陈九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敏感脆弱,李娇说,可能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发生在他父母身上的悲惨故事。
      他把陈晁风夫妇当作父母,是真心实意的。但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李娇从来没有瞒过他,老头儿和娘也没瞒他。他一直都活得很清醒,因为李娇一直都对他很残忍。李娇要他承担一切责任,自己做所有的选择,从来不曾给过他逃避的机会。即使那个时候,他稚嫩得连毛笔都拿不稳。
      但他全身心地依赖着李娇。李娇一度是他的整个世界,直到现在。
      仍记得在他十三岁那年,那个冬日的夜里,李娇高烧不退,大夫说李娇身体太差,很有可能熬不过去。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感觉呢?那种感觉啊,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那一整晚,他就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那个一直对自己十分严厉,让自己学这个学那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他吻了李娇,在李娇昏迷不醒的时候。吻的时候,是情不自禁,但吻完了,他就明白了。
      他这辈子,不能没有这个男人。
      后来李娇好了,醒了过来。李娇逗他说,因为自己太凶了,比阎王爷还凶,所以阎王爷不敢要。然后他就轻轻地抱住李娇,跟李娇说,他不怕他凶,他要他。
      他学着给李娇熬蜜冻冰糖。那东西很麻烦,要先把蜂浆细细密密地熬化了,兑入两分煮成琥珀色的龟苓膏和三分荷包牡丹苦地丁汁液,再与雪梨榨出的甜水和在一起放入一个大瓮里,细火慢熬上三个时辰,这样出来的原汁就只够装下一个汤碗了。最后再把这一碗蜜汁和着白固粉放在阴凉干燥的花荫下等上三四天,等这蜜汁干了,分成均匀可入口的小块儿,才算成了。可他喜欢做这个,喜欢照顾李娇,并乐此不疲。
      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好,很潇洒,但其实他一点也不好,不潇洒。他不争皇位,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当皇帝。但对于他想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他也会把他弄到手。
      他对李娇做过很过分的事。他逼李娇和自己在一起。
      他一直都知道想要什么。他想要李娇。但李娇是个心事太重的人,他不会允许自己和他在一起。所以他只能逼他。
      他一直在教李娇。看,即使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也不过如此。他可以陪着他面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所有所有的一切,一切的好和一切的不好。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他想,还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鱼与熊掌,他都会要。江山美人,他都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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