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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泪眼悲歌去归来,雷霆震怒奔西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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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那一日,宣统帝的状态其实并不好。申公公不敢说,但他心里明白,皇帝已然病入膏肓。他是大内总管,与宣统帝两人休戚相关,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忠心的太监。因此看着宣统帝虚弱成这样,他心里苦啊。
“申公公,你知不知道,每年的中元节,朕心里头都慌,”宣统帝穿着金黄色的中衣,坐在床边,形容憔悴,“只是今年更是格外得慌啊。”
申公公站在一边替宣统帝准备梳洗着装,一语不发。他如何能不懂宣统帝呢?
中元节是什么节?那是祭奠先祖、祭祀亡灵的节日。先祖是谁?是被宣统帝亲手勒死的先帝!亡灵是谁?是被宣统帝害死的先太子,是被宣统帝逼死的先太子妃,是千千万万个死在昭西战争中、死在江州起义中、死在旱涝饥荒中的无辜百姓!
愈是老去病中,那些过去的影像便愈是清晰可见。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那些流血的面孔便会出现在他眼前,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更没有找他索命。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用他们早已没有了瞳孔的灰败眼睛望着他。
宣统帝会害怕。因为他既要杀人放火,又想长命百岁。这样贪得无厌的人,往往最是胆小懦弱。所谓无欲则刚,人越有欲望,便越容易害怕;拥有得越多,便越害怕得厉害。
突然记起之前宫人的奏报,申公公开口道:“陛下,六王爷府来人说,六王爷今日不能入宫了。”
若是往年,宣统帝是不许这样的。但今年的中元节,宣统帝完全不在意这个。
“陛下,您真的要去吗?”申公公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朕要去,朕非去不可。”宣统帝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疲惫了,但他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陛下……”申公公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宣统帝摇摇头,咳嗽着,喘着气说道:“你不懂。朕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完成。只有这件事完了,澜成才能安安稳稳地坐上朕的位子。你以为你不说,御医们不说,朕就不知道朕的病了吗?朕早就知道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朕才更加要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总归是没有用的。太监又不能做主。申公公无奈地替宣统帝梳洗更衣。
日暮西山,太极殿外的广场临时装置了多条交错分叉的水道,水道上漂动着一盏盏亮莹莹金澄澄的纱灯笼,煞是缤纷璀璨,炫目明丽。中元节的习俗之一,将新灯点燃放在清洁的河道中,为亡魂们指引返回人间的道路。
宴席快要开始了,绝大多数人都已到了。此时宾客们或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静待开场,或与相熟面孔的人物聊上几句,气氛热烈而融洽。
席上有专门为白龙太府的官员和学生安排的座位。
楚澄和钟三川闹起来,抢了把椅子非要和钟三川坐一块儿。
慕萱则走去慕莲身边,低着头站着,也不知慕莲又在给他训什么话,江宁只在一边笑。
深冰碎时自然是和浅草家族的人坐在一块儿的。不过深冰碎时还是趁着空儿去找浅草四枫院。他陪浅草四枫院聊了两句,眼睛却一直看着坐在浅草四枫院身后的南容檀。
南容檀被他看得发麻,躲在东拂身后,“你、你干嘛?”
深冰碎时笑眯眯地低声问她,“你是女的吧?”
被深冰碎时一语言中,南容檀吓得脸都白了。东拂则黑着脸,戒备地瞪着他。
浅草四枫院无奈地把深冰碎时扯了回来,一边还跟东拂与南容静解释,“别理他,他没有恶意的。”
陈九看到了在一个偏僻位置上落座的陈晁风,转头对李娇道:“我去跟我爹说两句。”
“去吧。”李娇道。
陈九在陈晁风对面落座,“老头儿。”
陈晁风唬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没规没矩,这么些年书都白读了。”
老头儿每次见到陈九开头第一句都在训他没规矩,陈九早就习惯了,只当做耳旁风便罢了。“老头儿,我娘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惦记你娘?那么久没回去看她,她早忘了有你这个儿子了。”陈晁风脸上厚厚的两团肉垮到嘴角两边,说话的时候蠕动的样子活像只松鼠。尤其是他还喜欢瞪着两只眼睛,看起来就更有趣了。陈九总是被他这副样子逗乐。
“嘿嘿,”陈九明白,老头儿这是在借着她娘的名义跟他撒娇,怪他太长时间没回家,“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也是不想给你们惹麻烦。你们自己也小心点。万一你们出点儿什么事,我可不是造孽了嘛。”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晁风一巴掌拍到陈晁风手臂上,“快给我滚过去吧,看你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来气。也就你娘还惦记着你这个兔崽子,家里好点儿的东西都给你留着。”
陈九嬉皮笑脸地走了,走之前还捡了颗紫葡萄扔进嘴里,连皮带籽一起嚼了。“嘿,这葡萄可真难吃。皮苦。”
平芜一脸单纯地跟他说葡萄皮不能吃。
陈九一脸震惊地瞪着她,仿佛整个世界观被打碎了。然后他僵硬地扭回脖子盯着李娇。李娇则“哈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你小时候我骗你的,哈哈哈哈,你还信了这么多年。”
四周的人反应过来发生的事后,皆捧腹而笑。
“哈哈哈,陈九你也有这一天啊。”不知为何,沈玉晟总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笑得格外不厚道。
陈九艰难地把葡萄皮咽了下去。
李娇乖乖脸,立马跟陈九道歉,“对不起我后来忘记跟你解释了。不过这么些年怎么能没人告诉你呢?难道你就没在别人面前吃过葡萄吗?哈哈哈……”李娇还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又过了一些时候,皇驾车舆从远处缓缓及近,宣统帝来了。全场肃静下来,白龙太府的学生们显得格外紧张,与之前的他们相比仿佛换了一拨人似的。过度的紧张会带来敌意,这是一种微妙的气氛。
司礼监开始吟唱祭词,从盘古开天辟地到宣统皇帝恩泽千秋,一字一诉,涕泗交横。河道中的灯笼顺着刻意制造的水流往前漂去,同一时刻,挂在树上的灯笼与天空中放飞的天灯一齐亮了起来。黑暗的夜空被点亮,宫里宫外,虔诚的人们仰头望天,看星月在天灯之光的晕染下化为人间的魂魄,徐徐飘落红尘,在亲人们无声的哀泣中回到最初的来处。
年轻的人们多是不信这个的,却在这灯光与泪光交织的气氛中动了情意。浅草四枫院静静地望着水道里的河灯,看着樱花的花瓣飘落水中,灯光将他的眉眼掩映,一半是明媚的火焰,一半是绝望的阴郁。
樱庭,你会来吗?黄泉路雷飙霆烈,电炮风轰,你最是害怕这个,没有哥哥在身边,可怜你该如何走完那一路?
一片樱花花瓣落到浅草四枫院手心,带着夏夜的热度,浅草四枫院闭上眼,一滴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哀乐响起,一曲《去归来》将离人心殇唱遍。
周老将军思念心爱的小孙子,想着周焱最后瘦削而残破的尸身,他晃了晃身子。若不是身边两位长孙扶着,他险些倒下。
同为大将,他们前面站着的就是李淳。周焱的两名兄长望着李淳的后背,眼中喷火,十足愤恨的力道险些让他们将自己的一双铁拳捏碎。
宫城之外,数以万计的百姓仰头望天,看天灯点亮寰宇,看星月映照宇宙,耳边响起的是洪水暴发、瘟疫横行时人们看见亲人死在自己面前时哀凄的恸哭,脑海里浮现的是被屠杀的可怜灾民,。
江州大灾时,那个发动起义的男子,万幸的是他一岁的孩子没有死。此时这个孩子被一个温柔的妇人抱在怀中,指着天上的天灯让他瞧。那名妇人是陈晁风的夫人,陈九在那次屠杀之后收养了这个孩子。
孩子的脸蛋圆润了不少,面色也红润了,他手里握着转圈圈的小风车,听陈夫人说他的爹娘奶奶就在上面看着他。小孩兴奋地张开双手,朝着天灯开心蹬腿,“爹、爹,抱、抱。”
陈夫人登时红了眼眶,喉头发酸,“造孽啊。”
军队肃严,滇州的风呼啸吹过,将烽州城头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长安的士兵们手握长|枪,面容凝寂地守卫着大昭的国门。天灯徐徐飞入苍穹,士兵们吟起悼战歌。
烈酒灌热肠,铿锵一鸣起兵戈。谁道中原无英雄,男儿保家志在国。
浊酒入愁肠,春风一壶思家卿。马革裹尸豪情洒,可怜妻儿泪自噙。
醅酒浇英骨,黄土一抔歌征魂。死不复来生不去,碧落黄泉两昆仑。
大昭的百姓会在中元节这一日搭起戏台,只是不听活人的调子,听的是专门为死者唱的戏曲。
皇宫里,戏台上正在演的是一出旧戏,由春草班唱的《奔西江》,讲的是西汉时期,大将军张操在懦弱帝王的统治下,力排众议,挥师西江,夺回被匈奴侵占的土地与百姓的故事。
李翾回的目光从宣统帝身上收回,将身子微微靠近六怀,道:“这一出歌功颂德的老戏,大昭的皇帝听得还挺入迷。”
六怀把李翾回的身体轻轻推回去,面上严肃,嘴里却道:“宣统帝就是这样的,越没有的功德,越愿意听别人称赞。”
坐在位子上的罗起斋可怜巴巴,听戏听得直打瞌睡,脑袋一顿一顿的,脖子和肩膀两处地方都仿佛架不住它了似的。
南容檀心疼得揉揉他的肩膀。
浅草家族坐在主位上的是浅草四枫院的父亲,浅草惊鸿。浅草惊鸿时不时地便会偏过头去与深冰碎时说话。深冰碎时知道浅草惊鸿想要打探自己与大昭皇帝联盟的情况,是故只是半真半假地与他敷衍着,并不将一切说破。
没有看戏,殷澜成的目光一直警惕地逡巡在白龙太府那一方席位上。他知道那里有皇太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皇太孙到底是谁了。血液全部兴奋地往心脏灌去,他的心跳愈来愈烈。
殷澜白,我的好弟弟,咱们该好好地认识一下了。
“嘚!”戏台上,张操怒目圆睁,朝那城墙上立着的金甲皇子大喝一声,“二皇子,你怎地一把护国剑,不向仇忾向兄弟?我大汉三千万兵马,怎地突突噜噜朝里开,却放着城门迎那匈奴?”
谁也没想到这出戏会演成这样,底下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昏昏欲睡的罗起斋一下子被吓醒了,睡眼朦胧却大惊失色的样子让他显得更加可怜巴巴。
戏台上,鼓声敲得震天响,锣卜鸣泣,女鬼吟哦,张操怒雷一般地铜铃大眼瞪向龙椅上的人,好一出奸人窃国背伦德,储君末路葬大荒!
宣统帝整张脸刷地一下全白了,干瘪僵硬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动着,他颤抖地朝戏台伸出手指,“谁、谁准你这么唱的?来人,把台上的人全给朕抓起来!”
一声令下,两列的大内侍卫跑向戏台,将戏台上的人用绳子绑了扔到皇帝座下。
其他戏子都不说话,只有那演张操的人声如洪钟,“殷鸿之,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自己还不敢看吗?十九年前大荒落一战你陷害太子,雷雨之夜谋杀先帝,杀死太子府整两百五十口人,这些你都忘了吗?”
张操的黑白花脸被侍卫抹去,抹得不甚干净,只露出了五官眉眼,却也足够宣统帝看清他的样子。“殷鸿之,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是你!”虽然年老昏聩多年,但宣统帝确实是认得他的。他不得不记得每一个出现在他梦里找他索命的人,记得清清楚楚!“你、你居然还活着……”
“天可怜见,我没死在那场仗里。苟且偷生十九年,我崔道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太子报仇!”崔道生虽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但他的气势却如雷似电,比那坐在宽阔黄金椅上,饱受心灵煎熬的干瘦老人要震人得多。
殷澜成拍案而起,怒道:“胡言乱语!本太子正坐在这里,何须你来报仇!”
崔道生冷笑一声,“你黄口小儿也敢自称太子?荒谬。连你爹这个皇帝都是假的,你算哪门子的太子?我崔道生唯一承认的太子早已死在了十九年前那场大战里。”
“你……”殷澜成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太极殿广场中,弥漫着令人惊惧与恐慌的气氛,唯有深冰碎时摩挲着暖玉酒杯,冷眼打量着场下众人。
“好,好!”宣统帝的眼睛在场上逡巡一圈,而后落在白龙太府那一片,确切地说,是落在李娇身上。“朕就知道,定然是你们搞的鬼。”
李娇眼神冷然,却看也不看宣统帝,只安静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白龙太府那一片的灯笼要比别处的少,是故看起来也比别处要暗上许多。
“李娇,你本就是乱|伦背德才诞下的孽障,乃大昭皇室奇耻大辱。朕留你一命,不过是念在手足之情,不忍对你痛下杀手。没想到你竟然恩将仇报,联合前朝余孽犯上作乱,意图谋反。朕若不把你一干人等拿下,让你等继续胡作非为,祸乱朝纲,之后如何安|邦定国,保卫大昭千秋万代?来人……”
“皇上。”李娇的目光从酒杯上收回,堪堪落到宣统帝身上,只是那一眼比深秋的枫林还冷,带着晚节的寒霜,阴恻恻地教人心生惧意。“开口之前,先想清楚比较好。”
“这就是你对大昭天子说话的态度吗?你要朕想清楚,要朕想清楚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白龙太府藏匿皇太孙,想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识相的,就快点把人交出来,不要等朕掘地三尺,血洗书堂。届时你再后悔,为时晚矣。”
李娇站了起来,往后扫了一眼白龙太府的学生们,而后转头看向宣统帝,“皇上要李娇交出皇太孙,是想要将这大昭的天下还给他吗?还是要像杀害他父母那般杀了他,继续霸占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呢?”
“大胆!”宣统帝气得咳嗽了两声,连那咳嗽声都显得中气不足,透着一股虚弱的势头。
但宣统帝只是身子不好,并不是愚蠢。今日这场中元盛宴,本来就是专门为白龙太府准备的鸿门宴,他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况且他想得很清楚,十九年前的事知道的人很多,即使今日被拉出来放到台面上再讲一遍,让满朝文武、四海邦邻看到又如何?反正他早已是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让人耻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皇太孙死了,李娇死了,没有先皇的圣旨,他的儿子殷澜成便是唯一的储君。除非有人想造反,否则谁又能奈他何?再有不甘,还不是得乖乖捧着他的儿子当皇帝?
至于殷澜成之后能不能把这个位子坐得稳当,那就得看殷澜成自己的本事了。其实宣统帝对自己儿子那点芝麻大的本事,心里有数。如果他有其他的儿子,他也不至于让殷澜成坐自己的位子,但老天爷没给他其他儿子,就这一个。那就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