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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逢生恨久意难忘,菡萏花下事不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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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中元节,是留在人间的未亡人祭祀已逝之人的节日。这个节日对于大昭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不仅凡民百姓会祭奠亡灵,皇亲宗室也会专门请出先人牌位拜祭,并宴请四海,举行盛大的宫廷活动以彰显大昭国力的隆盛。届时,不仅王公贵族、豪门权贵和封疆大吏会入宫应宴,各邦各国的首领也会应邀参加。
还有一条延续了两百年的传统,那便是作为大昭未来的国之栋梁,白龙太府的贡士也会在那日得到皇上接见。
慕莲翻着手里的黄皮帖子,摇摇头,嘀咕了一句,“鸿门宴。”
江宁道:“皇上的目标大概还是落在皇太孙身上。”
陈九发表了自己无聊的见解,“要不然还是别去了?”
宋玉瑱白了他一眼,“想得倒美。”
寒曦月问道:“我和玉瑱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卿,为什么也被勒令参加?”
李娇喝了一口茶,“不是说了吗?这是一场鸿门宴,与白龙太府有干系的人一个也逃不了。瞧着吧,不仅是白龙太府的贡士生,所有太学生届时都会被邀入宫的。看样子,皇上此番是打算一网打尽了。”
慕莲的眉眼深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李娇温声道:“无妨,我们之前的费心布局,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陈九的目光在屋子里整个儿地逡巡了一圈,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为中元节的缘故,白龙太府最近变得十分热闹,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拜访的,会友的,歇脚的,密谋的,呃还有没事来参观的。
浅草四枫院不意外深冰碎时会来。
“大昭的皇帝邀请我们深冰家和浅草家来参加中元节,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了。”深冰碎时道。
浅草四枫院问他,“我的父亲和叔叔已经跟大昭的皇帝结盟了,你们深冰家这是也要与大昭皇帝结盟了吗?”
“我嘛,”深冰碎时笑笑,摘下轻薄的披风轻轻塞进浅草四枫院怀里,“当然是来看樱庭妹妹的。”
深冰碎时的气质很奇特,兼具清纯与邪魅,行事风格不定,时而正经时而轻佻,因此搞不懂他的人会很讨厌他,喜欢他的人却会觉得他很可爱。
“我带你去。”若是往日,浅草四枫院总会陪着深冰碎时笑笑,但现在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一脸寒霜的模样。
浅草樱庭的灵位没有放在灵堂,而是被浅草四枫院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无论如何,浅草樱庭始终是杀害青空的凶手,也是皇帝安插在白龙太府的细作,虽然大当家并没有说什么,但他自己却觉得不能把樱庭的灵位放过去。而且,他知道,樱庭一定更愿意与自己在一起。
深冰碎时捻了香,恭恭敬敬地朝浅草樱庭的牌位拜了三拜,而后插香入炉,并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兔,放在案头。“之前樱庭妹妹一只央求我雕一只小兔子送给她,我嘴上虽然答应她了,但却因为犯懒而一直没雕。现在雕完了,却也真的晚了。”
浅草四枫院目光沉沉地看着浅草樱的灵牌,一言不发。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樱庭妹妹在天有灵,也一定不会愿意看见你如此苦大仇深。”深冰碎时见浅草四枫院还是不理他,便也不逗他了,眼中的笑意消失,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四枫院,你还有我。”
转头看向深冰碎时,浅草四枫院的目光略有嫌弃,“有你干嘛?”
深冰碎时眼波流转,“没有我,谁替你和樱庭妹妹报仇啊?我不像你,我早就熬过了最难的时候,现在整个深冰家族都是我当家,以前那些折磨我的人早就被我撕了。现在有我帮你铺路,你在浅草家的日子再不会像之前那般难过了。”
“或许,”浅草四枫院道,“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地放任樱庭留在我身边,让她嫁给你,她现在就不会死了。”
这话似乎触动了深冰碎时,他的目光落在案头的牌位上,温柔似水,“她大概不会死,但是我肯定会死。为了跟你在一起,她肯定会杀了我的。这个手段狠辣的小丫头啊。”
浅草四枫院看着深冰碎时,“我感觉你好像早就知道樱庭的事情了。你也故意瞒着我?”
深冰碎时叹了口气,“我并没有比你早知道多久。我也是在当了深冰家族的家主,知道了他们上一辈人的一些机密后才猜出来的。他们一直在利用樱庭妹妹替他们做事。你别怪她,她也不想的。”
“我知道。”浅草四枫院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灵牌,就像在抚摸浅草樱庭的脸一样,“是我不好。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逃离浅草家的纷争,我和樱庭就会安然无恙。但是我错了。都是因为我的懦弱,才会害死樱庭。阿时,如果当初我能像你一样勇敢就好了。”
深冰碎时却道:“别傻了,你已经够好了,否则像樱庭和我这么狡猾狠毒的人,怎么可能会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呢?四枫院,坚持住,他们已经毁了樱庭,不要让他们再毁了你,否则我真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了。”
案头上的长明灯火微微摇曳,浅草四枫院的手指停在火苗上方。感受着火舌舔舐指尖的疼痛,他的眼中只剩一片肃寒,“别担心我,樱庭死后,我就再不是原来那个四枫院了。”
浅草家族狡桀阴毒的本性,完美地融合进了浅草四枫院的血肉之中。从此之后,别人欠他的帐,他都会一一讨回。
李翾回带着西夏的车马,也在这两天进了长安,自然是宣统帝邀请他来的。西夏新帝才登基,两国之间便停战了。宣统帝认为西夏新帝对于大昭是有敬畏之心的,便率先示好,请李翾回参加大昭中元盛宴。李翾回入了皇宫见皇帝,不想六怀也跟着受累,应付那么多无聊的人事,便让他去白龙太府待一会儿,与李娇和慕莲他们说说话,待晚间他再去接他。
谢晚也来了,他虽然离开白龙太府,但雍州的情报机构也会时不时地把白龙太府的情况汇报给他。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在他离开之后,白龙太府会接连发生那么多事。在灵堂中,他怀着沉痛的心情,依次祭拜了已故去的昔日同窗。
萧无庆见谢晚面色稳肃,不再似先前跳脱恣肆。他也听说了雍州发生的事,便拍拍谢晚的肩膀安慰他,与谢晚说了许多。
自兄长去世后,谢晚的父亲因伤心太甚,身体每况愈下,这雍州大土司的位置便由谢晚接替了。这时候他来长安,也是作为大土司接受皇帝的邀请而来。
阮清远由新婚夫婿陪着回了白龙太府。对于阮清远来说,回白龙太府就跟回娘家一样,所以才进了门她便泪眼婆娑。云冬光和平芜陪着她一起哭,宋玉瑱安慰了她们好久才好。谁知阮清远走进灵堂以后,又哭得不能自已。
宋玉瑱无计可施,寒曦月摇摇头,随她们去吧。
阮清远离开前,浅草四枫院将一坛风萧萧兮送给了她。“清远,你要幸福,这是樱庭所希望的。”
阮清远无声流泪,“四枫院,你也要好好的。否则,樱庭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
其实失去了樱庭,四枫院觉得自己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好好的可言了。可他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想拂了阮清远的好意。
但阮清远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只是替他们难过,难过得连流泪都觉得痛。
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阮清远来白龙太府的时候,谢晚就在太府里,不过他们却没有遇上。也许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一辈子。
菡萏初绽,一朵朵美人儿似的地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此时仙才湖的风景正好,然而白龙太府的人却早已无心欣赏。盘腿坐在草地上,两个少年逃了课,望湖兴叹。
“这年头,谁还有心情读书啊。”沈玉晟背着两手撑在草地上,一副浪荡公子不学无术的模样。
连离呵呵笑着偏头瞅他,“怎么,不读书了?从前不是最爱和千代争状元的吗?”
沈玉晟瞟了连离一眼,“切,谁还争状元啊现在?状元这东西,不是他妈陈九的囊中之物吗?”
“哈哈哈,”连离笑得开怀,“哎哟喂谁家的大醋缸子倒了?好酸啊。”
“我酸?”沈玉晟往连离身上扔了一把草,“你连酸的资格都没有呢。你个腹中黑的狐狸精,不学无术,吊儿郎当,淫|荡无耻,作茧自缚……”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连离笑得停不下来。
远远地,崔道生碰巧经过这里,被连离一把扯住了衣服。“崔叔,你怎么从听雪阁出来的啊?大当家叫你去做什么了?”
“去见皇太孙了。”如果不亲眼见一见皇太孙,崔道生还是没办法完全信任李娇,李娇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让他见了皇太孙。
连离和沈玉晟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好奇。两人还想再拉着崔道生问点儿什么,可惜崔道生已经走远了,人家压根儿没有告诉他们的打算。
“黄花闺女终于出阁了,”连离调侃道,“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啊。”
沈玉晟的语气却是沉重的,“我们这些人中,身份不明的还有楚澄,钟三川,千代,陈九,慕萱,黎明,宇文护若,谢晚,凌霜,青空,南容静,我是说男的那个。当然,还有我自己。这十二个,你说会是其中的谁呢?皇太孙,东皇太一。”
连离果然是只狐狸,这些事情他早就算过。“看大当家宝贝皇太孙那副样子,若人是凌霜和青空,他早就疯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掏出他的圣旨指挥军队灭了宣统帝了。谢晚是异族人,他的长相骗不了人,他不可能是皇太孙。先太子妃虽然也是异族人,但兰息族并不长那样的。从大当家的态度推测,我们的这个皇太孙明显很适合当皇帝,这就说明他是个文盛武德,明理仁慈之人,而且绝对不可能像南容静那样病怏怏的。毕竟想在皇位上坐得久,身体还是很重要的。如此整理下来,皇太孙的人选就只剩两个人了。”
沈玉晟没有再问,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眠鹤居,千代正在整理桌案上的书籍,无意识地走了一回神。他心中有许多的伤感。这个住了五年多的地方,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啊。
“咚咚咚。”敲门声。
千代猜想着来者,开了门。
陈九手里拿着两小坛酒,靠在门边,“我从大墨丞那里要来了酒。走,一起喝一杯。现在府里来了那么多外人,大当家他们都忙不过来,没工夫管我们。”
“好。”既然陈九请喝酒,千代没什么好拒绝的,关上门,跟着陈九走了。
两人去了翰林书阁,靠着墙坐在地上。阳光从窗户透入,从地面沿着书架分散出几段光晕,深深浅浅,阴晴不定。
陈九说,现在没人读书了,在这里喝酒不会被人发现。
拎着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千代问他,“怎么想到请我喝酒的?”
陈九胳膊支在膝盖上,垂着眼盯着地面,“没什么,请兄弟喝酒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千代笑笑,没说话。
陈九说,凌霜走的前一天,他们就是在这个地方胡闹。此刻坐在这里,仿佛还能感觉到凌霜的气息。
“是吗?”千代眼神阴晦,又灌了一口酒,“你这么说,我觉得整个身子都寒了,挺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自己兄弟,不是吗?”陈九转头看着千代,“以前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不想来的,读书我喜欢,但读书应试真是最无聊的事了。若非我小叔叔逼着我,我才不来。没想到到了现在,我居然很怀念之前的那段时光。大家都傻得不像话,不知道文卿们是怎么受得了我们的。”
眼神深深,千代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以前的我,没有想或者不想,所有的事都是听从父亲的命令。这是我们千家的作风。但是现在我发现,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做。可惜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看来咱们兄弟俩同病相怜啊。”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陈九眼眶边缘微微的泛红。“我也是,很多事,我并不想做,可惜身不由己。我有的时候在想,做了这么多,真的值得吗?我明明只想做一个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浪荡公子啊。”
千代被陈九逗笑了。他看着陈九,眼圈也红了,是那种极浅极浅的粉红,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劲儿。
陈九迟疑地伸出手,然后狠狠地捏了一把千代的脸颊。
脸上那块被掐过的皮肤立马就红了,“你干嘛?”千代没好气地吼他。
陈九笑道:“不好意思啊,看你那样儿就想蹂|躏你一下。”虽然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陈九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猛灌了半坛子酒,千代觉得自己醉了,他问陈九,“陈九,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如果你问我,我就都告诉你。”
似乎没想到千代会跟自己说这句话,,陈九一愣,愣完之余还有点感动。不过他还是拒绝了。“不用,你不说我也知道。”
千代吃惊地望向陈九。
陈九笑得好像已经迷糊了,“你忘了啊?你那点儿破事儿,之前早就被我和凌霜扒了个底朝天儿。千代啊,”陈九仰着头抵在墙上,紧紧闭着眼睛,神情隐忍却难掩痛苦,“如果你早点认识我就好了。这样,不管有什么事,你都信任我,我也都会帮你。”
闻言,千代弯起嘴角笑了,不是千氏家族惯常的,温和却有距离的笑,而是带着人气的,真诚的笑容。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流进口中,混着酒涩,是咸苦的味道。“是啊,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因为你是陈九。陈九做什么都是对的,陈九永远都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不像我,一步错,步步错。一子输,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