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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同巢何不得鸳鸯,在天亦不为鹞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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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家族的人在白龙太府住下,谁知这一住就住了小半个月。因为浅草樱庭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同屋的平芜和云冬光以外,谁也不肯见,课也不去上,他们连跟浅草樱庭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也是因为扶桑人最重礼教,此时又在异国,他们不好直接进入女学子的房间,况且中间又隔着语言障碍,是故事情迟迟没有进展。
浅草樱庭始终不露面,浅草四枫院看起来却没什么反应,问也不问。有两次南容静问浅草四枫院要不要他帮忙替四枫院打听打听,浅草四枫院也拒绝了。
南容静揉了揉鼻子,心下疑惑,这平日最宠爱妹妹的哥哥,今儿怎么变得这么冷情了?而坐在最后排的东拂看着南容静窜上蹿下,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只觉好有意思。
其实哪里需要打听,浅草四枫院每日看看几个姑娘对他的态度,都能把浅草樱庭此时的状况猜个八九不离十。气他,恼他,这些也不是不行,只要她有精神做这些事情,状态就不会太差。
又是一夜,明月高悬,春海棠如睡美人一般在院子里巨大得盛开。
心中落了事便不成眠,即使睡着了,那觉也很轻,浅草四枫院在半昏半醒中,似乎看到了两颗晶莹剔透地,悬了雨滴的星。
他以为是梦一场,然而当手指感受到面颊真真实实的柔软温热之后,浅草四枫院彻底醒了。
“哥哥,我是不是很不乖,我是不是让你讨厌了?”浅草樱庭半跪半靠在床头,语气中透出了无尽的凄凉萧瑟。
浅草四枫院没有来得及思考为何浅草樱庭大半夜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往里挪了挪身子,掀开被子一角,紧声道:“外面凉,快到床上来。”
尽管脸上梨花带雨地落满了泪,浅草樱庭在听到浅草四枫院让她上床后,嘴角还是弯弯地翘起了。浅草樱庭长着一张正统扶桑贵族女子的脸,笑起来时嘴角上方会凹进去两个小小的梨涡,仿佛挂了两盏明明灭灭的小灯。她脱去身上碍事的大袍,坐到床上然后翻身滚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哥哥身上香香的。”浅草樱庭伸手抱住了浅草四枫院的身体,把头埋进四枫院胸口,兴奋得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
浅草四枫院把厚厚的被子掖到浅草樱庭的下巴下面,好让她露出鼻子呼吸。“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哥哥?”
一说到这个,浅草樱庭的脸上又变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哥哥都不来看我。”
“哥哥不去看你,所以你只好自己来了,是吗?”浅草四枫院笑笑,伸出长长的手臂搂住了浅草樱庭,“怎么样?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
“嗯。”浅草樱庭开心地应了一声。对于浅草樱庭来说,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哥哥的怀抱更让她感到幸福的东西了。“哥哥,我可不可以不嫁人?”她仰起脑袋问浅草四枫院,鼻子刚好可以碰到四枫院的下巴。
浅草四枫院低头注视浅草樱庭的眼睛,深深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这副细嫩的皮囊直看到浅草樱庭的心里去。时间在这漆黑的夜中静默了,浅草四枫院终于开口,“如果真的不想回去,那就先把今年的书读完,等郡考之后再走。哥哥……哥哥也不继续读了,到时候,哥哥陪妹妹一起回扶桑,好不好?”
“呃……”浅草樱庭犹豫了,她其实也有些想家了,可是现下她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搞清楚。“那回去以后,可不可以也不嫁人?”
其实浅草四枫院明白浅草樱庭话里的意思,但他却不能让自己真的明白。“不喜欢深冰家族,那就南辰家吧,北斗家没有与你适龄的公子。”
如今哪怕迟钝如浅草樱庭也听出来了,浅草四枫院不过是在敷衍她,打发她而已。浅草樱庭又气又急,赌气道:“我不,除了浅草家的公子,我对谁都不感兴趣,对谁都看不上。”
浅草樱庭的这句话,可往深里想,也可往浅里想,但无论深浅,浅草四枫院都不愿去想。他把浅草樱庭的手重新塞进被子里,冷声说道:“浅草家没有公子,只有哥哥。”
“有哥哥就够了,高天原的伊邪那美有哥哥伊邪那岐,于是他们生下了天照大神。扶桑的子民,就是天照大神的孩子。”浅草樱庭道,“还有当年允熙大皇子和她的妹妹……”
“妹妹,你要再这么说话,哥哥就要掌你的嘴了。”浅草四枫院冷冰冰地打断浅草樱庭的话,“高天原是远古的神话,而允熙皇子和安佳公主……他们最后双双殉情,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听到此处,浅草樱庭也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与其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生,活成一个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的傀儡,我宁愿死得干净痛快。”
多说无益,看着眼前始终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的浅草樱庭,浅草四枫院选择闭嘴。他心里明白,妹妹可以要爱情要痛快,可以任性不懂事,可他作为兄长,保护妹妹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是他的责任。他绝不会让樱庭,让他们二人,步入允熙皇子和安佳公主的后尘。
即使没有人理睬自己,浅草樱庭还是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想给自己的哥哥洗脑。不过也没熬多久,她就因忍不住困倦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倒是浅草四枫院,一个人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泛白成鱼肚的颜色。
虽然心里想着一定要保护好妹妹,但实际上浅草四枫院并不肯帮助父亲和叔叔劝服樱庭联姻。进也不愿,退亦不能,他只好站在岸上遥遥看着。浅草四枫院苦笑,自己何时竟也变成了这样的懦夫。
如此又过去了许多日。这日放了课,宇文护若去医署看望父亲,青空与连离陪着他。宇文大夫在医署住了许久,身体早已无恙,只是精神还是不大对头,一如既往地疯疯癫癫。
叶蜉告诉他们,除了头部受过撞击外,或许当时宇文大夫还受过什么其他的刺激。叶蜉转头问宇文护若,通州那一带是否有什么野兽出没或者恐怖的民间传说什么的,可以凭此寻一些线索。
彼时宇文护若正看着宇文大夫瑟缩在墙角里,不知他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宇文护若的眼神中充满哀伤。听到叶蜉问他话,宇文护若缓缓摇了摇头,“那里是悬崖峭壁,下面又是幽幽深谷,本没有什么人烟来往,哪里会有什么恐怖传言。至于野兽……即使真的有,在那种山林地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父亲若是真的因此受了刺激,也是正常。”
被宇文护若这样一说,众人便也不再往这个方向思考了。
“黑……怕……猫……”宇文大夫嘴里反复发着几个简单的音,不过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宇文护若道:“叶大夫,这段日子,我爹的事,辛苦你了。大恩大德,护若定然铭记于心,日后……”
话尚未听完,叶蜉便道:“医者本就是要给人治病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况且,我在白龙太府当医官,本来就也悠闲得紧。”
仲夏,日光炎炎。
尚武台的粉樱早已凋零不见,树上茂密的叶子青翠欲滴,绿得浓郁,莲花的香味远远地被风儿送来,沁人心脾。
在台上讲演一招一式的红衣黑甲女子,是大昭的宣威将军招曦,同时身兼白龙太府文卿一职,专门教授武斗与兵演。别看她不过是一名年轻女子,但她生性严谨,要求严格,从来不能容忍手下的人出一点纰漏,是太学生们最害怕的文卿之一。
“这个老妖婆,昨晚肉吃多了吧,火气这么大。”楚澄抹了一把额头上如雨下的汗液,气喘吁吁地嘀咕。此时的楚澄同其他男学生一样,头发束成马尾扎得高高的,只在下半身穿有一条汗青色阔腿马裤,上半身则脱得精光,单薄的胸膛被晶莹的汗水晕泽得光润,已逐渐显出青年人的精壮模样来。
一旁的钟三川一边擦汗一边轻声附和他,“是啊,还是南容静那小子鬼,每到这种时候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往医署跑。”
这话刚好被在钟三川身后的黎明听到了,他委婉地替他的室友兼好友说话,“阿静是真的身体不好,不适合剧烈的活动,叶蜉大夫都说了。”
听到这话,楚澄与钟三川不由得相视一笑,心叹道:这老实人。
突然,队伍后面一阵骚动,而后便听到萧无庆言辞端正的报告,“招文卿,沈玉晟昏过去了。”
这事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见招曦先是看了一眼萧无庆,而后扫了一眼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沈玉晟,不满地皱起眉头,“真是废物,要是在军营里就是泼冰水也要把他泼醒。好了,派两个人把他抬到医署去吧。”
“是。”离沈玉晟最近的萧无庆与周焱正打算叉起沈玉晟的胳膊,却被青空和连离眼疾手快地挤走了,“我们来我们来。”
嗯,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最有同胞爱。
望着就此幸运解脱的沈玉晟,众人眼里纷纷流露出羡慕之情来。报告文卿,其实我们也很想当废物来着。
看看日头,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结束辛苦的训练,学生们不禁在心中叹息起来,就连实际训练强度不大的女学生都已经承受不住了。
背着手,在如蚊蝇般喧喧闹闹的习武生中来回逡巡,招曦想起前段时间和李娇商谈的事情来。她打算招几个学生进军营中去。
其实这种事古来有之。太学生们都是世家子弟,即使不通过科考,他们也可以通过类似于“举荐”之类的方式成为朝廷官员。宣威将军自然也可以通过举荐的方式,从太学生中选几个优秀的苗子过去。名义上,这些被挑走的学生也要从最低级的士兵做起,但实际上晋升的官位早已为他们预留好了,只要不犯大错,稍建小功,过个两年就可以升官。此举不啻于免除太学生日后的科考之役,直接保送进入官僚系统。对于被选中的学生来说,是件十足的好事。
江宁本不打算这么快放人,他想着至少要让学生们先完成郡考再说。不过李娇的想法,还是先问问学生们本人的意见。若是他们本来就有心入伍,那么早点进入军营,开始正统训练,也未尝不是好事。
“招将军,我知你心中定然有了人选,不妨说出来听一听。”李娇道。
李娇既然问了,招曦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与其他几位教官也商量过多次,我们目前觉得,萧无庆,周焱,谢晚,东拂和陈九最为合适。”
招曦说出了五个名字,但这当然不意味着五个学生都会被选择。来自于教官的选拔,只是第一重关卡而已。
江宁首先道:“萧无庆和周焱的功课不错,但我知他二人一直以来更中意武官之职,是故他们倒是可以一问。”
招曦道:“其实,我和其他教官们比较担心的是谢晚。他毕竟是雍州大土司之子,身份上怕是有些矛盾,与规制也不合。”
闻言,李娇点点头,“谢晚此事,怕是不妥。即使我们奏了,朝廷也不会应允。”
江宁叹了口气,无话可说。虽然大家都是白龙太府的学生,名义上要做到公平公正。但因为各人身份背景不同,想要实现完全的平等,现下怕是不能。是男是女,是大昭户籍还是海外编制,是汉族还是异族,是王公高官之子还是六品小吏之子,最终所能匹配到的资源,其实是非常不一样的。
招曦接着道:“至于陈九……”
“至于陈九,”李娇直接说道,“他不合适。”看着招曦不解的目光,李娇隐去嘴角勾起的浅笑,敷衍道:“总之,我有我的理由。”
既如此,招曦也只得作罢。毕竟即使通过了教官的选拔,也要有国子祭酒的首肯才行。
“招将军,”江宁转身对招曦道,“就麻烦你找个时机与萧无庆和周焱谈一谈,问问他们的意思。其中利弊曲直,定然要与他二人告解清楚才是。”
招曦便在放课后分别找来了萧无庆与周焱二人,与他二人说了此事。
周焱的心意很清楚。他出身于烽州将门世家,从还不会走路起就被族伯族叔拎去边境看打仗,对他来说,兵戈峥嵘就是他的宿命。没有人能拒绝自己的宿命。不过,即使如此,他还不打算这么快接受保送入伍的条件。虽然早晚都要进入军队,但他目前还是想先继续学业。
萧无庆则有些犹豫。其实萧无庆的条件很好,身高八尺,体格精壮,全身如一片钢板一般,看似平薄但十分稳重有力。再加上他根骨佳,悟性高,脑子灵活,胸怀大义,小小年纪就表现出非凡的沉稳与智慧,是个十足的好苗子。但这样的好苗子哪里都需要,萧无庆自己也尚未思考清楚。
“招文卿,我可以在郡考之后再给你答案吗?”萧无庆问道。
招曦没有很快地给出萧无庆答案,只是用盈透如玉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青瓷盘。青瓷盘发出泉水般叮咚的声音,深盘中两条花色明艳的蝴蝶锦鲤一甩尾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