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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开月圆年年有,花谢月缺不团栾 ...

  •   府考一共三天,在各府贡院进行。每个考生在进门之前都要被搜身检查,然后被分在单独的小隔间里。隔间里有桌椅床铺,笔墨纸砚,足够的灯烛和水,考生们考试的三日都要生活在里面。考官会统一分发考卷,提早全部答完或中途放弃答题者可自行离开,但之后不得再以任何理由进入贡院。
      平日里骄矜自负的太学生被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州县,混迹在各个相貌庸常衣着平凡的考生之中,如今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犹记得点龙簿说过,让人不同的始终是他们的作为与贡献,而并非锦衣华裳和高贵地位。
      白龙太府。
      秋阳烈烈,观雨台外的青节竹帘被全部拉下,挡住庭院里大半日光。有二人以跏趺之姿坐于蒲团上,其中一人看着棋盘脸上露出淡笑,另一人手执白子,眉尖微蹙,显然已陷入沉思中多时。
      “如何?可解?”李娇问道。
      江宁的脸上露出平日里少见的焦躁,道:“容我再想想。”
      闻言,李娇但笑不语。江宁就是如此,虽然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含蓄谦让,其实内里始终攥着一股不输于人的执拧和霸道,仿佛一个不肯让出自己玩具的幼稚孩子,这也是为何李娇和慕莲总是让着他的缘故。
      滴漏一滴一滴漏下,日影又往东移了三寸,江宁终于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盒,气馁道:“若是你,大当家,可有解法?”
      李娇抬身从江宁身边的棋盒里掏出一枚白子,看似随意地将白子放入一处几乎被黑子包围而白子略显胶着的棋位上,“如此,可解。”
      这一子解得妙,江宁只一眼便领会贯通,而后叹息一声,真心赞道:“甘拜下风。”
      “这有什么,”李娇一粒一粒地把晶莹的棋子收起来,感慨道,“只是……解棋局易,解人心难。”
      李娇的话外之音,江宁听得明白。“无妨,”江宁眼帘微垂,墨羽一般的睫毛遮住乌黑的瞳孔,“他知道我在这里等他,就一定会回来。我信他。”
      听到江宁的话,李娇点点头。他心知对于此刻的江宁来说,有信念便是好。有信念,人才能坚持下去。
      “学生们快回来了吧。”室外日光稀微,黄昏已至,天气不像之前那般晒了,江宁起身将青节竹帘一扇一扇拉起。
      端起金青色滚蓝茶杯,李娇抿了一口泛着湛绿波光的乌龙雪,言道:“嗯,等皇榜一放,他们看完成绩就该回来了。”
      各府放榜的时间不一样,但大致都在这两日了。
      夕阳晚照,白堤之上。
      “老寒你猜,这帮熊孩子们看到自己的成绩,会如何?”宋玉瑱问道。
      寒曦月面无表情道:“对于太学生来说,区区一个府考还不至于放在心上,白龙太府的统考都比这难。”
      “有理。只是若无法拿到前三十,等他们回白龙太府来,面子上怕是过不去。”宋玉瑱仿佛想像到了学生们拿到糟糕名次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寒曦月看到宋玉瑱大笑,自己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不知道为何在这时候,寒曦月竟然想起了云冬光。云冬光怕是唯一一个不怕丢人的,毕竟她所想要的只是中榜,拿到可以继续留在白龙太府的资格而已。
      实际上,最初在白龙太府看到云冬光时,他不是不诧异的。在那之前,他已离开云府十年了,甚至早已经忘记云府中人的模样。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在看到云冬光的第一面时就认出了她。
      她长大了,下巴尖了一些,看起来比小时候坚强一点,但也没以前可爱了。他其实感到奇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云冬光一直都是一个娇滴滴的,没有志气的小姑娘,而云常夫妇也宠她宠到根本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出来这么久,他不知道为何云冬光最后竟然会来白龙太府读书。
      直到那日观音诞,她对他说,她为一人而来。
      放在堤畔的手微微攥动,寒曦月常年坚硬冰冷的眼神,似乎有一丝松动。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玉瑱突然大叹一声,悲戚道:“若是慕莲还在,多好。”
      寒曦月静默。是啊,若是他们都在,多好。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学生们都陆续回来了,白龙太府恢复了之前叽叽喳喳鸟林子一般的热闹。大家凑在一起互相打听成绩和名次,三省堂中温馨的气氛让人熟悉和怀念。
      “哎你排第几啊?”青空随手抓了个人问道。
      “不怎样,也就二十来名,你呢?”宇文护若道。他因为通州的事耽误了学业,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其实不算糟糕。
      “嘿嘿,我十五。那谁你听说了没,沈玉晟拿了他们那边的第一呢。”青空道。
      “啊,真的?这么牛……还有谁拿了第一啊?”宇文护若继续问道。
      “还有千代、陈九和东拂啊,这你都不知道。”钟三川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回答。
      平芜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慢腾腾地走过来打探消息,顺便分发了一拨瓜子。“长安一共就三个府,咱们白龙太府就占了两个名额。还有一个呢?”
      “你回来晚了不知道吧,”楚澄作为正儿八经的长安人,说明道,“还有一个是西边鸿涯书院的学生,叫凌霜。”
      其实这次让众人惊艳的还有阮清远的成绩,她的真实成绩是全府第二,不过这个只有白龙太府知道,外面的学子看金榜时看不到阮清远这个名字。
      “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钟三川个傻逼玩意儿,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
      这次白龙太府的府考成绩普遍都不错,没有一个出了三十名。毕竟白龙太府的太学生是从整个大昭最优秀的孩子里面选出来的,无论是先天天赋还是后天资源几乎都是最好的,断无考差之理。
      慕萱这次考了十几名。若是以前,不管是慕萱,还是慕家长辈,对他的成绩都不会满意,毕竟如此平庸的成绩如何配得上慕府的高门大匾?然而这次没有人说慕萱的不是,连他自己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因为慕家此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寻找慕莲身上,谁还会在乎这点成绩?
      说来也怪,慕莲一落崖,江宁和李娇他们就下去找他了,即使人真的遇难了,尸身不全,也至少能发现断肢残臂吧,可这么长时间派这么多人去寻,愣是一点没找到。慕莲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管是慕家还是江宁,都觉得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至少说明慕莲可能没死。
      然而午夜梦回之际,江宁却总会梦到慕莲的尸首在江海里翻滚沉溺的样子,每每从梦中惊醒,他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若慕莲真的被冲进江河之中,那……江宁不敢继续想下去,也不敢继续睡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烛灯也不点半盏,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窗前明月,怔忡至第二日凌晨。
      不似其他同窗一般活泼喜群聚,他一直习惯在房里独自用餐。他素来不爱吃甜食,只是这两日偶感风寒,舌苔厚重口里有些发苦,再加上这粉澄澄的小糕点看起来着实可爱诱人可爱,他情不自禁地拾起来沿边咬了一小口,粉沙的口感,还行吧。
      ……怎么糕底还有镌着的三个小字?他随意看了看其他的点心,并没有字,原来只有他手中的这一块有。
      ——湘夫人。
      湘夫人?这是何人的恶作剧,居然作弄到他头上来了。他起先并不知的,这糕名叫定胜糕,是江南一带有名的点心,据说是前朝时百姓为了纪念一位常胜将军而制作出来的。
      定胜定胜啊,听来虽好,然而月盈月缺,花开花谢才是世间常态,谁能保证自己永远胜利呢?何况胜利,未必等于生存。
      又是十六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铁白色的闪电将邃蓝的长空划破,惊雷如巨炮一般炸响在春秋殿的殿宇上方。
      视线沿着朱红色的承尘梯一路向上,目之所及处,是一座黄金打造并铺设红蓝各色宝石的龙座。座榻上,年迈的皇帝坐在上面,两腿不停蹬动着,脸色涨成灰败的猪肝色。他的两只手正在项间用力抓扯,原来是身后有人用一条坚实的白绫勒住了他的脖子。
      “父皇,别怪儿子心狠手辣,谁教你如此偏心呢?”不知为何,距离大荒落之战已过去月余,而殷鸿之身上穿的却仍是那件铁甲战袍,或许他早已为今夜做好了准备。他手上用着力,龇牙拧眉地说道,“你的儿子实在是太多了,可惜龙椅只有一把,如果我不抢,它就是别人的了。”
      “逆……逆子……”老皇帝咬牙切齿地说话,然而除了几缕气息如游丝般从他的鼻腔中窜出,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我本来不想杀你,谁让你非要去查老四的死因?大家父子一场,你为何如此为难我?我也是你的儿子呀。”殷鸿之一边说话,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老家伙,都这么老了气力还不小,废了这半天劲也没死。
      一道天雷响过,闪电的光打在殷鸿之脸上,将他的脸渲成一种莫名凄厉的蓝白色,宛若恶面凶神,宛若修罗夜叉。他终于还是杀了老皇帝。
      一张印着浓烈墨迹的纸从老皇帝无力的指尖滑落,飘到了冰冷的黑蓝色玉石铺成的地上。那是老四临走前他写与老四的军令状:不胜不归。
      什么军令状,那本是父子俩之间的玩笑啊。
      老皇帝睁着眼睛,凸出的眼球逐渐涣散,他的生命已经流逝,然而他的魂魄却在这冰冷的大殿中凝聚。他的魂魄惊厉而鲜红,他的哀愁久久不愿散去。细细听,似乎还能听见那份哀愁,还能听见他那懊悔的,愧疚的,怀念的呼号:不胜不归,不胜不归,不胜不归……
      仙才湖边,日光正美,岁月静好。阮清远轻轻地哼着歌儿,女孩子们躺在她身边静静地听她唱歌。
      踏过秋天啊才能采到春天的花,
      涉过沙海啊才能望到楼兰的月。
      花开月圆年年有,花谢月缺不团栾。

      簪花的姑娘啊如花娇,
      弄月的仙子啊似月皎。
      花盛月盈斗转流,花凋月敝无长久。

      经年千百过,月依旧,花无常,凡凡事事休。
      休休留留。
      花语月,是缘起,有缘识,无缘许。
      但凡花月皆弄影,幻梦蜃影复花月。
      月月年年。

      “真好听,”平芜说,“这歌词真好。”
      庄采歌问道:“是谁写的词呢?这么好的词,我在长安城这些年来,竟从未听过。”
      阮清远告诉她们,她是在大当家的桌案上偶然看到的,那时她找大当家有些不懂的课文要问。
      “什么课文?竟然清远也明不白。”浅草樱庭的口癖,总习惯把不明白说成明不白。
      “说是人生大梦一场,庄子的文章。”阮清远边想边回答,她说话时目光清冷而悠远,隐隐地带着一股怅然,“春秋,庑宇,月缺,花谢。”
      正当几个姑娘晒着太阳发呆的时候,连离来了。他是来找浅草樱庭的。他告诉浅草樱庭,她扶桑的家人来了,正与点龙簿说话,他偷听到一点,好像他们是要来接她回去的。
      浅草樱庭一听,小脸刷地一下白了。她提起长长的裙襟,向咨善堂跑去。她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他们要她回扶桑,与深冰家族的公子结亲。
      浅草樱庭推开咨善堂的门,气喘吁吁地望向室内众人。浅草四枫院也在那里。为首的扶桑男子是她叔叔,一名样貌严肃的中年男子,见她这样不知礼数,不由得眉头一皱,用扶桑语训诫了她几句。
      面对长辈,浅草樱庭虽然姿态放得很低,但她的目光却直直地盯着浅草四枫院,一动不动。
      而浅草四枫院只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便挪开了头。
      江宁且懂得一点扶桑话,并不十分通,但看到浅草樱庭的样子,他大概也能将其中意思猜到几分。大概,一切都是家族命令,樱庭自己是不愿意回去的吧。
      浅草樱庭一改往日的柔软温和,与她的叔叔吵得很凶,咨善堂窗外聚了不少学生过来。
      “哥哥,你不替妹妹说话吗?”浅草樱庭泪眼婆娑地走到浅草四枫院面前。
      哪怕一句也好啊。
      浅草四枫院却只是说道:“回去吧。妹妹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深冰家的公子……哥哥看来就很好。”
      听到这句话,浅草樱庭的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伸出两指攥紧浅草四枫院的袖子,“哥哥,你怎么不疼妹妹了呢?”
      浅草四枫院只轻轻一拂,便拂开了浅草樱庭的手,“回去吧,妹妹。”他说话时的态度依然同从前一般温和,但浅草樱庭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变得不一样了。
      一时讨论不出结果,浅草家族的人便暂时在白龙太府住下了。
      房间中燃了细细的香,香烟袅袅地升上梁顶。浅草樱庭坐在床上,默默掉眼泪。四个姑娘则在她身边安慰她,替她打抱不平。
      庄采歌和平芜两人素来不合,然而此时倒是难得的同心起来。她们怨怪浅草四枫院不肯维护樱庭,连着族人一同欺负她。
      另一边,浅草四枫院站在书桌边,握着狼毫大笔静静地写着字。他摹的是王酽的行书,龙飞凤舞的大字。然而表面愈是平静,内心愈是躁乱。
      沈玉晟同连离、千代和陈九三人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调侃道:“你倒是能忍。”
      连离摇头晃脑地数落着浅草四枫院,直言不明白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毕竟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浅草四枫院有多疼他这个妹妹。然而这个从来不肯让妹妹受一点委屈的人,今日却说要把妹妹送走,真是教人匪夷所思。
      千代转头看陈九,用眼神问他如何看待这件事。
      陈九抬眼瞄了一下不远处的浅草四枫院,唇角牵起一抹细细的笑。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你们不懂的。”
      闻言,千代嗤笑一声,“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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