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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西风夕落觉无尽,秋枫湫思愁煞人 ...

  •   离府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白龙太府就停止了授课。距离家乡路途遥远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开始着手归家事宜了,这是因为一定要在府考开始前赶到场地的缘故。而不着急回家的学生,如果想在白龙太府里住着依然可以继续住下去,太府里的侍书文卿们不会走,都在。
      平芜的家在菱州,本没有必要这么早回去,但是她第二天就拾掇好包裹登上回乡的船了。虽然她也不想与长安的小伙伴们分离,但是她更想回家吃奶奶亲手为她做的桂花糖藕啊。
      “不该回去的回去了,该回去的倒安安稳稳地坐着,一点动静都没有。”阮清远坐在床沿上,一面继续绣她那幅白绢梅枝,一面打趣云冬光道。
      扬州是位于大昭江南最富盛名的州府,距离长安的距离不近,水运陆路,加起来少说也要花上大半月的时间。云冬光的父母从上个月起就已经连修三封家书催她回去了,但她本人还是犹犹豫豫地没什么动静,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连离与青空过来了,他们来请阮清远和云冬光一起去山顶赏红枫。
      阮清远抿唇微笑,“我就不必了,你们直接邀冬光好了,我不会介意的。”
      被阮清远如此一打趣,青空的脸色微微泛红。
      连离却是不允的,他笑道:“清远,别逗人了,一起走吧,老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
      阮清远于是放下手里的针黹,招呼云冬光一起走了。她晓得,若是她不走,依冬光腼腆的性子,断不会随两人去的。大家同窗一场,若是青空与云冬光彼此真的郎有情妾有意,她也乐得撮合两人。
      可巧,半路上正好碰到游湖归来的千代和陈九,于是六人相约一同前去赏枫。后来又在白堤边遇到了李娇和寒曦月,六人行终于变成了八人行。
      连离提议道:“咱们这么多人,索性就在红枫下来一场野食,如此既可饱眼福,又可享美馔,如何?”
      众人纷纷应好。
      于是连离和青空准备撤离大部队去准备一应物品,却被云冬光叫住了。“我与你们同去吧,你们两个在通州做事时就丢三落四的,还是我与你们一起的好。”
      要是楚澄在这里,又会调侃云冬光天生贤惠爱操心了。不过云冬光就是这样,总有担不完的心思,总有去照顾别人的习惯。
      三人于是一道走远了。
      “不问问我功课复习得如何了?”陈九挑起话题,与李娇道。
      李娇扬起下巴拿眼觑着陈九,唇角还带着三分笑意,“我需要问吗?你的事,难道我会不知晓吗?”
      两人对话的声音不大,刚好只有他们彼此能听得清。不过外人虽听不到他们的话,却仍能察觉出两人之间异于常人的亲近。也许真正的心有灵犀,不在所谓的大事小事上面,而在于彼此的举手投足,颦蹙宛转之间。
      身兼满足众人口舌之欲重任的三人很快就回来了,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浅草四枫院和浅草樱庭。五人手提肩扛带了一堆东西,众人连忙接下,同他们一道整理收拾。
      “这是什么?”阮清远看着手里的铁叉铁杆,“你们还带了生火的呀?我们还要烤肉吗?”
      “是啊,”青空接过阮清远手里的铁器,有条不紊地开始摆弄组装,“总不能吃生的吧?我倒是想把庖厨的师傅带上来,但人家不让啊。”
      云冬光听到青空点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微微不忿,“师傅们也是要休息的好吗?麻烦人家多不好。况且野食就是要自己动手才有乐趣啊。”
      青空见云冬光面色不愉,只得闷气道:“是,自己动手。这不是动着呢吗?咳,女孩子就是麻烦,动不动就闹脾气。”
      “你……”云冬光想说自己没在闹脾气,可她知道,脾气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于是她索性闭嘴不说了。
      陈九与千代在一边默默地摆放精致茶点,当自己是空气,一句话也不说。虽然在场任谁也看得出来,云冬光根本就是在闹脾气。
      李娇与寒曦月则在一旁的草地上铺一块巨大的白绢布。也不知话题是什么,只听李娇说道:“你啊,这世上再比你钻牛角尖的人也没有了。”
      寒曦月只低头整理白绢布,冷着脸没说话。
      就知道只能从对方那里得到这样的反应,李娇索性不再理他。
      说是赏枫,文人雅士的爱好,其实自从美酒美食上来以后,所有人都光顾着吃了,压根儿就没有人在赏枫。说到底,食色性也,即使是崇尚君子之德的读书人,也是要先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写文章的。
      余晖尚在,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草地上就生起了暖暖的篝火。大家索性弃了白绢布,围着篝火坐了一圈。
      青空把烤得金黄莹亮的鹌鹑递给身边的云冬光,云冬光不想接,但也不好驳了青空的面子,于是冷着脸接下。
      千代就坐在云冬光身边,感受到了旁边两人之间令人尴尬的气氛,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像在针毡上一般。他朝陈九挤眉弄眼,要陈九救他一救。然而陈九只是个见色忘义的小人而已,他装作没看见千代挤酸了的眼睛,转头跟李娇愉快地聊天。
      “哥哥,这个绿茶糕很好吃,你尝一尝。”与平时的矜持淑雅不同,浅草樱庭今晚上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不停地把她淘到的小玩意投喂给她哥。
      浅草四枫院从下午一直吃到晚上,肚子都要撑爆了,但因为一旦他流露出丝毫不想再吃的表情,浅草樱庭就委屈地皱眉撅嘴,他实在是无奈,只能一点不剩地把食物全吃下去。还是陈九看不下去,偷偷过去给他提醒,问他是不是最近把他妹妹给得罪了,才会遭到如此报复。
      如果说全世界谁最了解浅草樱庭,那么浅草四枫院排第二,就没有人敢排第一,可如今他却连浅草樱庭生他的气了都不知道。浅草四枫院叹了口气,看来樱庭真的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心里也开始有了让他猜不透的想法。
      “樱庭,哥哥很难受,不吃了。”浅草四枫院对浅草樱庭说道。
      浅草樱庭深深看了浅草四枫院一眼,哼了一声,扔下手里的桂花糖背过身不理他了。若是放到以前,浅草四枫院肯定就过去哄她了,可是今儿个也不知是想起什么,他只是凉凉地叹了口气,两手交叠放在脑后在草地上仰天躺倒,没再说话。而浅草樱庭何时被自己的哥哥如此冷落过,当即便捂住眼睛轻声啜泣起来。
      另一边,坐在他们对面的云冬光,眼也不眨地望着手中渐冷的烤鹌鹑发了一个长长的呆。篝火荧荧,蒸腾的热气将云冬光的面容微微扭曲,伤感的,冷冽的灵魂,仿佛从另一个时空而来。
      云府深院。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抽芽的高高个子,但因为体型过于瘦削,薄薄的一层衣服几乎是飘在少年的肌肤上。细看少年的面颊,也是纤薄的一层皮贴在凸起的颧骨上,眼眶因为长久的营养不良甚至有些凹陷。
      “雪哥哥,你在干嘛?”小小的女童,头上扎着两个圆圆的小髻,身穿如意纹红锦缎做的褂子,打扮的活像团绵软的丸子。她显然不懂对方的一系列操作,仰起脑袋望着正在用竹竿挑树枝的少年。
      树上的琵琶被长长的竹竿打下两三串来,黄澄澄的样子分外诱人。少年把其中一串用宽大的衣袖擦拭干净递给女童,自己则从地上捡起另一串来吃。
      “真甜。”女童咬了一口,一双圆眼眯成两道弯月,枇杷的汁水把她的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黄黄的。
      这时候,庭子里的空地上传来一阵焦躁的叽叫声。少年听到这声音,笑道:“来了。”他走过去把倒翻的箩筐小心抬起一边,一手一个,从里面揪出两只扑腾的小豆眼鹌鹑来。
      在自架的火堆上把鹌鹑烤熟,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盐罐,动作熟练地撒了一把盐在鹌鹑上,然后用扇子扇了半天,直到把鹌鹑肉扇凉了才把它递给女童。
      女童一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哥哥磨蹭半天,显然是馋坏了,接过少年手里的鹌鹑,用才长全不久的小牙咬了一口。
      “乖,慢点吃,不够哥哥的也给你。”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小心翼翼地把女童嘴里流出的口水擦拭干净。
      少年连续几日,白天劈柴生火帮厨房做饭,晚上挑灯夜读学习功课,过得忙碌却总共也吃不上几口饭,早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若非如此,他也不用自己摘果子烤鹌鹑来填肚子。但直到把小主子伺候得心满意足,眉眼弯弯了,他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
      女童把一根没吃干净的夹肉骨放在嘴里吸吮游戏,不光是脸,连捏着骨头的小手也全部油乎乎的,但她玩得不亦乐乎。“雪哥哥,你看,这块骨头它会动。”
      少年看着女童,笑着称赞道:“嗯,咱们的小冬光最厉害了,连小骨头都喜欢跟冬光玩。”
      小冬光被少年哄得直绕着他拍手跳脚打转,把少年都转晕了。
      两人正玩得开心,却听从满月门处传来一声大喝:“狗奴才!谁准你靠近小姐的!”
      少年听到那道凶狠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冷着脸看着女童被云夫人揽在怀里抱走。看着女童在云夫人怀里向他伸出的小手,他静默片刻后转身面向云常跪下,“老爷,夫人。”
      云常嫌弃少年罪臣之子的出身,一向不喜他接近自己的爱女。每次看到两人亲近必定勃然大怒,此时亦然。只见他夺过家丁手里的藤鞭,怒气冲冲地抽打着少年薄薄的后背。“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云某人的女儿,也是你配碰的吗?看我不打死你个没眼见的奴才!”
      藤条落在少年背上,一下接一下,仿佛凶猛的毒蛇在撕咬少年的身体。小冬光看着少年被打的画面哭得稀里哗啦,而少年却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忍着暴风骤雨般的疼痛以及剥蚀人心的屈辱,愈发挺直了自己细细的脊梁骨。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条肮脏可怜的丧家之犬,但他绝不会永远如此,绝不。
      紧贴身体两侧的拳头攥得发青发白,少年的眼与心,却在这一番番令人窒息的磨砺中,锻炼得愈发坚韧,寒凉。
      时光飞逝,白云苍狗,当年的少年如今已长出了丰满的羽翼,拥有了足以保护自己,傲视众生的力量,只是每在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之际,魂里梦里仍是自己幼时单薄的躯体,众人鄙夷的目光,以及骨头被抽打的阵阵刺痛。
      青空看到云冬光对着鹌鹑突然掉下了眼泪,以为自己竟然把云冬光气哭了,当即慌得不行,又是道歉又是找帕子替她擦眼泪。云冬光被青空一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哭,连忙用袖子拭去眼泪,对青空解释自己无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频频滑过寒曦月的脸,闪动的睫毛更是出卖了她的慌张与无措。
      寒曦月分明也看到了她的眼泪,却只低着头用火棍拨动燃烧的木柴。然而身体有它自己的节奏和反应,蜷起的手指在火光中微微抽动,惊人的凉。
      风吹过,枫叶零落满地,扑簌簌地带着夜里的水露。对面前的一切仿佛无所察觉的连离,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枫叶来,细细抹平,展开,摩挲着枫叶那生着软毛,细碎的纹络,恍如百转柔肠千丝语,只得叹一声秋愁之煞人也。
      几日过去,留在白龙太府的学生更少了,且绝大部分都是家在长安的学生。坐在三省堂空荡明亮的屋子里,楚澄嘴里叼着一根芦草,一手托着脑袋看向窗外,百无聊赖地问道:“陈九,你怎么没回家啊?”
      “你不是也没回吗?”陈九一边翻书,一边说道。
      楚澄嘴里哼哼道:“我回去作甚?还不是要被这个训完被那个训,没劲,我宁愿在书院里待着,起码清静。哎陈九,你呢?都没怎么听你说过你的爹娘,他们好吗?”
      静默片刻后,陈九语气平和地回答他,“他们很好。”
      “哦……”楚澄又问脑袋搁在桌案上假寐的钟三川,“哎川儿,你呢?”
      只听钟三川闷闷的声音响起,“我?我还用说吗?我爷爷,御赐的紫檀狼牙棒。”
      青空也加入了话题,“行了,至少你娘对你好啊,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我可就……”
      还未得青空说完,就被钟三川一句驳回了。“去你的,我可一直都是我娘亲生的宝贝儿子,地位尊贵,无可撼动。”
      青空被钟三川的样子逗乐了。
      楚澄又去看千代,千代正翻了一页书。他捋捋自己鬓角的一缕乌发,如清风明月一般,“别看我,我可是好孩子,统考第一呢。”
      楚澄挑着眉毛呿了一声,“没影儿的事呢。”
      呃?千代虽然素来行事稳重,成熟有礼知进退,不争不抢雅君子,但是这话他可就不爱听了。“嘿,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你这个后进生。”
      “我后进?”楚澄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服道,“这白龙太府咱家也是凭本事考进来的,谁说我后进?哼,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
      “好,那不若我们打个赌,就赌这次府考谁的排名在前面如何?”千代道。
      呵呵,楚澄会跟千代赌这个?除非他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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