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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先生指冷小书堂,将军魂散大荒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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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太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在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任谁也清楚,那里有匿于汹涌暗流中的鳞魂鲛魄在蠢蠢欲行,伺机而动。
一个月很快过去,江宁如期归来。李娇站在白龙太府门口迎接他,江宁给了他一个令人心安的笑容,“我很好。”他道。
“我明白。”李娇声音平和,语气自然。两人肩并肩走进门去。
慕莲的搜救行动依然在继续,但是白龙太府已经不能干涉太多了。
今年的七夕很无聊,因为大墨丞没有回来,谁也没有心情过七夕,连曾文卿都没再逼着女学生绣荷包,功课都通通给了甲等随便过。毕竟女学生在统考之后也没什么重要考试了。她们是不可能与她们的男同学一样参加科考的。
不过李娇毕竟是李娇,在询问女学生的意见,知道她们都有考试的意向后,便额外向朝廷替她们请求了府考,虽然这个府考是编制外的。换句话说,她们可以与男学生一起排名,但她们五人的名次不会写入桂榜中,故也不会影响其他男性学子的排名。好在她们可以得到一个完全真实的成绩。
情况特殊的还有宇文护若。作为宇文家的子嗣,他需要为他的爷爷及兄长守孝三月才能回白龙太府来。李娇便专门腾了一位侍书和三位文卿出来,派他们去通州辅导宇文护若的功课,顺便在宇文护若料理不便的时候帮助他。
待宇文护若归来之时,山中早已是金桂飘香,大概山中之秋来得要比山麓地带早一点。
统考之后,学生们的综合水平较之前更上一层楼。以寒曦月对古琴的研究来说,让他再教学生们就有些吃力了,所以白龙太府给他们换了另一位专门教古琴的文卿。不过寒曦月教的主课本也不是古琴,而是策论经义中的经义。
府考不比统考,那是正儿八经的科考,不会考什么琴棋书画,天文数术或者建筑武功,但是这些课白龙太府还是要上的。因为白龙太府培养的不仅是朝廷官员,更是日后的王孙贵族,国之重器。
经义很难,但学生们清楚经义要好好学,因为经义是科考科目之一。除此之外,科考的项目还包括墨义、帖经、策问(或称策论)、战典、诗赋、法律和算学,加起来一共是八门。
寒曦月上课不比宋玉瑱,他不会拿着书在每个学生的桌子上一边敲一边喊“打起精神来”。他就安静地坐在台上喝茶,看到有学生瞌睡了也不会说,他只是静静地等,等测试的成绩出来,那些上课睡觉的学生们就知道该好好听课了。不过几乎也没人敢在他的课上睡觉,毕竟他可是寒曦月啊,表面照花拂水清明如镜,暗地里把镜子掰成碎渣子往人大腿肉里扎的寒曦月啊。
“中庸,是君子道德行为的最高标准。所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便是对其的恰当解读。”寒曦月扫了一眼台下众人,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就自顾自地讲下去了。
说实话,台下起码有一半的学生没听明白,但是没人敢举手提问。因为对于寒曦月来说,这些东西都是预习时就该弄明白的问题,而不该让他浪费日讲时间来解释。用寒曦月的话说,就是连这点问题都想不明白,那就不用学了,直接退学好了。不过他说归说,下课以后学生们去问他问题,他还是会耐心讲解的。当然,前提是你得忍受他冻死人的语气和嫌弃你笨的眼神。
“马勒戈壁老寒真的好帅啊。”平芜在底下犯花痴,而罗起斋在一旁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小屁孩,毛都没长全。”平芜白了罗起斋一眼,嘀咕道。
日讲结束后,庄采歌上去与寒曦月探讨有关中庸的问题。两人一问一答,庄采歌来往有序,进退得宜,对于“中庸”这个高深的问题她显得十分在行。
“如此便很好,”寒曦月称赞她,“经义对课程的要求其实没有这么深,如你这般明白,就算是连策问也写得出来了。”
得到寒曦月的夸奖,庄采歌自然高兴,但是她不能把这些高兴全部表现出来。即使再开心,她也只能做到嘴角微微勾起,眼含笑意的程度,因为她必须得在寒曦月面前保持矜持。
无论别人怎么认为,在庄采歌心中,寒曦月一直都是很好的先生。她偶尔会问其他文卿问题,那些文卿虽然也会微笑地予她解答,但她看得出来,他们都是碍于面子才这样做。他们心中大概都在说,一个女学生,问这么多做什么?考不了试更没法做状元。可是寒曦月不同,他虽然表面冷,好吧内心也冷,但他从不会以男女之别、优劣之分来评判一个学生。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人格,并且会以适当的方式点拨学生走出迷津。
一天的日讲结束了。
他如往常一般去翰林书阁看书,却没想到在翰林书阁看书,也能发现乐趣。踩在脚凳上,他在红木书架最高层的栏板上发现了一行用丹砂抹出的小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鑫森淼焱垚
——湘君
这种东西对别人或许有难度,不过对他来说,应该没什么大碍,他想。想一想,什么东西同时拥有最多的金,最多的木,最多的水,最多的火和最多的土?全天下最权贵富有的人?皇帝?相对这五个字来说,这个答案有些粗糙了吧。再想想。
金冰冷肃杀,木坚韧清和,金木和合,可造武器兵戈,楼台房宇。水凛冽焕新,火酷热霸略,水火不容,二者相冲则起天地寂灭之势。于广袤开阔之土地上,双方呈浩大的水火不容之势,这势必致操金戈武器,如此多的武器和冲突,怕是一场大战吧。
大战大战,大昭开国两百多年,从开国之战、陆地海战、义战祸战到边境战争,大大小小也有一百多次了。这指的是哪一次呢?手背抵着额头,胳膊肘支在书架栏板上,他细细思索着。
天干五行,甲为栋梁之木,乙为花果之木。丙为太阳之火,丁为灯烛之火。戊为城墙之土,己为田园之土。庚为斧钺之金,辛为首饰之金。壬为江河之水,癸为雨露之水。阴阳守恒之道,总是一冲突一和平,既然是战争,那必然不会有什么花果灯烛田园首饰了,故乙、丁、己、辛、癸不可用,甲、丙、戊、庚、壬聊可作数耳。
以甲、丙、戊、庚、壬为单位的年份各有六年,从甲子到壬戌,合起来一共有三十年。这三十年间,有什么足以称为盛大的战争呢?他不用翻任何年纪书录,因为大昭每一年的大事他都记在了脑海里。半晌过后,缓缓睁开眼睛。他想,他找到了。
于先皇尚在的庚子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彼时大昭与西夏之间,有一场令两国百姓至今忆起仍魂断心殇的大战,史称“大荒落之战”。
十六年前,大荒落之战。
西夏彼时正是国力鼎盛之际,是故区区一西番小国也敢夜郎自大,自命不凡起来,居然要大昭给它纳俸进贡,割地送奴。大昭自然不会理睬它。这便惹恼了当时年纪尚轻,嚣张跋扈的西夏皇帝,他不顾朝臣反对,一头热地与大昭宣战。而另一边,大昭虽粮草充足,兵多将广,然长年的和平使它军队操练不足,整个国家都处于失心防备的阶段。是故当西夏突然开战时,大昭并没有做好充分的调查与准备,而是随意准备了人马粮草,贸贸然地便派兵出征了。
但即使如此,大昭依然是中原大国,国力强盛势不可挡。西夏只与它对战了半个月,便死伤惨重,慌忙收兵,此后十几年对大昭俯首称臣,不敢再犯。
但那场战争,大昭不是没有损失的。大昭损失了一名储君,一名极为优秀的储君。事实上也是这名储君,即将登位的太子,在整个大昭军队慌张无措之时,几乎凭一己之力打败了张狂傲慢的西夏夷狄,解救大昭于危时。
大昭的子民都知道,这位皇家英雄是为大昭战死。然而世间又有几人明晓,这个年轻的儿郎并非战死,而是被他的亲兄弟设计害死。
彼时殷然之与西夏军队战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半晌未眠,终于体力不支。然而当他携众亲信返回本营时,无论他如何叫阵,千金关的城门却迟迟不肯打开。
“四弟,”殷鸿之一身铁甲战袍,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马上的殷然之,嘴角牵起一抹阴测测的笑,“你不是很能打吗?你不是储君吗?大昭既然早晚是你的,那么让你为大昭战死,你大概也不会不愿意吧?”
“二哥。”殷然之咬牙切齿地瞪着城墙上威风凛凛的男人,苍白干裂的嘴唇因为说话而被牵扯出几道深刻的血丝来。
“二皇子!你自己不出关,一味逼迫四皇子应战,如今大昭胜利在即,你却不肯让英雄归城。你不怕皇上知道治你的罪吗?”崔道生是殷然之的众亲信之一,他武力高强,性直胆大,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别人不敢骂的他敢骂。若是看不惯,便连皇子的面子也可以不给。
不成想殷鸿之听后却乐得哈哈大笑。“哦?原来是我错了吗?这里谁不知道,老四与父皇签下了‘不胜不归’的军令状?不胜不归,不胜不归,你们现在还没胜,我不让你们进城那是遵循父皇圣旨,谁也奈何不了我。况且,待你们一众死后,这里还有谁人敢告我的状?我可是大昭的二皇子!他们告我,怕是不想活了!”
确实没有人敢告殷鸿之的状。殷然之的亲信现在都与殷然之一起被排斥在城外,而城内的将军领兵,早就被殷鸿之威逼利诱买通了,已然成为他的党派之一。毕竟四皇子死后,二皇子便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他们开罪不起。是故即使有人替四皇子不值,也无人敢在二皇子的眼皮底下给他开门。
彼时西夏的兵被打得很惨,但还未撤退,他们正看到了大昭皇族兄弟阋墙这一幕。西夏大将屠维大笑一声,“殷然之,是你兄弟不让你活,可不是我屠维教你死的。若你死后化为怨鬼,可别来找我!”
或许知晓自己的结局,殷然之用手里的金枪狠狠撞击了一下千金关的城门。千金关的大门被撞得震天响,如“咚咚”隆鼓一般,铿锵鸣金之声,仿佛在为将死的战士做最后的挽歌。
殷然之牵马返阵,大声道:“我殷然之磊落一生,忠君爱国,恭兄敬友,想不到如今竟落得如此地步。我为大昭而死,不算白死。但,弟兄们,我会记得,今生我欠各位一条命。下辈子,若能再做兄弟,换我为诸位赴汤蹈火,刀山油锅,在所不惜!”
“能为殿下而死,无怨无悔!”众将士热泪盈眶,齐声呼道。
“上!”殷然之挥枪指天,大喝一声,随即带领众人冲进刀枪剑林之中。他座下马骥名叫多情,是汗血宝马,马中英雄,它或许也知晓自己今日将同主人一道死在这里,竟然也无所畏惧,反而更加英勇地奔腾嘶鸣起来。
“好家伙!”殷然之一手来回耍枪应敌,一手抚摸爱骑的丹红鬃毛,“多情,下辈子,然之再也不逼你跑跳操练了,我带你回你的家乡,那里有你最爱的大漠草原,蓝天白云。我们还一起玩,你说好不好?”
多情嘶鸣一声以作回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腾跳飞跃起来,在半空中生生踢爆两个西夏士兵的头颅后方才落地。
“哈哈哈!漂亮!”一旁的崔道生一边挥袖斩杀,一边大声喝彩道。
殷然之清风玉影,转头回崔道生以粲然一笑。
两个时辰过去。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即将消失。
千金关城门前,静悄悄地,好生安静。西夏士兵终于撤退了。
多情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冰凉了,旁边屠维的脑袋半耷拉着,悬挂在金枪之上。而金枪的主人单腿跪地,上身直立,他双眼紧闭着,嘴角仍挂着细细的微笑。
实可叹,风萧萧兮王孙贵胄,军魂长存兮英灵不朽。
而疆城的另一边,谁也不知,彼时被勒令留在京城的李娇,其实那日就在战场,千金关前。
他穿着一身红衣黑甲的士兵服,跋涉千里奔赴疆场,本打算偷偷给义兄一个惊喜。虽然他也不知道是惊喜多一点还是惊吓多一点,毕竟义兄看到他大概会骂死他吧。“浑小子,你又乱来!军规处罚,四十大板……算了,十四大板!”他一定会这样说。
然而躲在沙垛后的这片刻,却生生把李娇原本那点害怕被责骂的恐惧打散了。不会再有人为此责罚他了,因为他的义兄已经死了。
谁也没有看到他,但是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他的义兄身中百箭,被西夏的流矢捅得活像个马蜂窝。他是被西夏人杀的,更是被殷鸿之杀的!
他又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泪水像汹涌的岩浆,火热而滚烫地从眼眶中奔涌而下,滑过他的脸颊,流进他的脖子。他有些耳鸣,耳边不断响起了昔日之音:浑小子,给我回来!浑小子,你不要命啦!浑小子,你又捣乱!浑小子……
李娇不明白,其实那日殷然之死前是满足而欣慰的,因为即使身在战中,机警敏锐如他,也发现了沙垛后那个黑圆黑圆的小脑袋。死前能最后一次看到李娇,即便李娇满脸哭丧涕泗横流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但他还是感到满足。他亦是欣慰的。幸好李娇没有出来,他保护好了自己。终于,他也到了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年龄了。
李娇不明白,其实殷然之一定要打胜这场仗,也是因为他不能让殷鸿之出关,若是让殷鸿之带兵出来清扫战场,李娇的藏身之处一定会被泄露。若如此,李娇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千金关?所以,反正死路一条,他不如拼了。
夕阳落下的最后一霎,天际霞光倏忽大盛,他慢慢阖上眼睛,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娇娇,你要活着,为大昭而活,为我而活。
一如我为大昭而死,为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