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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欲寄心魂还君复,山长水阔知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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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要下去救慕莲,谁劝他也无用。这时李娇走到他身边,面对江宁充满戒备的眼神,李娇放慢语气,温和劝慰道:“你放心,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但现下天色已晚,况且悬崖陡峭,地势险峻,不如等到明早再去,可好?”
江宁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抬起无神的双眼看向李娇,“大当家,我相信,这世界上一定也有一个人,如果他今夜从这千丈悬崖下掉下去,你也绝对不会有心情等到第二天,是吗?”
接下去的,反而是李娇短暂的沉默。良久的沉默后,李娇道:“好吧,江宁,你没有错。但是,我要陪你一起下去。”
闻言,江宁急道:“这怎么可以?大当家,你后面还有那么多学生需要你照顾……”
“照顾什么,他们都那么大人了,还需要谁照顾?况且现在慕莲有难……”李娇抬眸看向江宁,双瞳在火光下熠熠闪亮,“要是今晚任你一人,等明天慕莲那小子上来,非得把我脑袋开瓢不成。”
“大当家,我……”江宁低下头,心怀愧疚的他不知该说什么。
自从上任以来,江宁确实是三人中最为勤勉的,他兢兢业业地打理府内各方事务,任劳任怨不敢稍有懈怠,表面上看起来他也许是最辛苦的人。但江宁知道他不是。他的身后一直有另外二人为他负重扛压,才能任他兴志进行各项工作的布局与改进,无论是看似风流潇洒随心所欲袖子一甩全都不管的慕莲,还是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娇。他们一直在为他的疏漏弥补,为他过失托底。说起来,其实他才是三人中最被照顾的那个。
而李娇哪需要江宁说什么,江宁要说的他都明白。他拍拍江宁的肩安抚他,而后转身对白龙太府的学生道:“你们先回去吧,东太守会帮……”
不过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打断了。陈九从人群中走出来,神清意淡地说道:“大当家怎么这么快就定主意了?也不问问其他同学的意见。”
李娇这时候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陈九,他冷脸道:“你先下去,之后我再同你慢……”
“我要跟你们一起下去,”不待李娇说完,陈九径自说道,“我必须去。”
“太危险了。”李娇说道。
陈九绕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晃悠悠地走到李娇身前,“危险啊,原来也知道危险啊。不过你们去得,我自然也去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一直凝视着李娇。那种眼神,李娇知道,陈九不是以学生的身份在跟他说话。如此一来,他也无法以师长和国子祭酒的身份去压他。
“别闹。”不过为了陈九的安危,李娇还是不能答应他。李娇甩甩袖子侧身不去看陈九,“现在你要去,等会儿他要去,如此一来,岂不是乱了套了。”
“这样啊,那好,”陈九点点头,随之转身面朝众人大声道,“你们都没有人要去,是不是!”
这凶神恶煞的眼神,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吼声,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威胁更恰当。人群里原本有几个颤巍巍想举手说“同去”的孩子直被吓得又哆哆嗦嗦地把手放下去了。
“你看,没人想下去。”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陈九转身看向李娇,道。
李娇如何能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只是他明白陈九待他的心意。他叹了口气,“你啊。”
李娇把白龙太府的学生托付给寒曦月和宋玉瑱后,就和其他两人一同,被用吊绳吊着,试探着朝悬崖深谷下去。再往下,吊绳不够长便不能再用了,他们只能凭着手脚攀爬摸索。“喂!喂!”他们朝山顶喊,无人回应,他们与上面的人彻底失去了联系。
李娇拍拍陈九的肩膀,“走,我们继续走吧,他们明早就会派人下来与我们汇合的。”
三人各举着一支火把,在崎岖曲折的山谷中摸索寻觅了大半夜,嗓子都喊哑了。“慕莲!慕莲!你在哪里?我们在找你,你听到了吗?慕莲——”
“别急,”李娇道,“慢慢来,没有这么快的。”
江宁垂眸,月色中他的神情更显落寞寂寥。“我知道,我就是,怕他被泥流冲到河里。听太守说,这里的河流通向澜沧江水,我怕他被江水卷走。那样的话,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陈九就没李娇这么温柔了,直接撕了半块面饼丢到江宁怀里。“吃,边吃边找。”
“你手脏不脏。”李娇不太想吃陈九给他的东西。
陈九瞥了他一眼,自己咬了一口面饼,道:“那你饿着好了。”
这是一块巨大开阔,泥泞湿滑的空地,三面青山环绕,走到深处,涓涓的溪流汇合成细河一条,越流越急,九曲八绕地奔向丛林腹地。
“这是……”陈九在河岸碎石密布,芦草丛生的地方忽然发现了……一条腿?
江宁也看见了那条腿,不敢走近。
李娇道:“别怕,不是大墨丞的。”
陈九把那具整张面孔都闷在水里的尸体翻了一面,是一个年轻人。
“是宇文护若的兄长,从高处坠落,摔断脖子而死。”江宁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的衣着服饰,说道。
三人沉默。不久后,他们在河流沿岸又发现了另一具年轻尸体,经推测是宇文护若另一个哥哥。
“明天等人下来,让他们把两人带走,好生安葬吧。”李娇语气沉沉,毕竟没人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天很快就亮了。事实上,还未等到天全亮,东逐剑就派人下来援助他们了。江宁又跟着寻了半天,说什么也不肯走,直到晕倒后才被李娇让人送上山休息。不过轮到他自己也一样,多累都不肯走,又坚持了一个下午后,才被陈九半拖半拽着带回营地休息。
宇文护若看到自己两个哥哥的尸体时,整个人还是呆愣的,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今年才十六岁,完全没有想到死亡会这么快降临到他身边。他之前猴急猴急地要寻找家人,也只是单纯地干着急而已,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真的会出事。
“大哥!二哥!”宇文护若抱着两具早已干瘪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几个在场的女学生就跟着他一起哭。
南容静也跟着流眼泪,黎明在他身边轻言安慰。东拂瞥了他们一眼,带着搜救小队离开,继续去找人。
同样愣怔的还有慕萱。他与宇文护若一样,他也未曾设想过死亡的情景。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吗?慕萱红着眼眶,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本可以把慕莲拉上来的手……他“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所有人都因为两具尸体的发现而变得心情沉重,现场气氛无比压抑。李娇不时地去安慰照顾气虚体弱的江宁,但他的精神压力其实比谁都大。他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全是慕莲摇着那把玉骨雪莲扇与他笑侃,“你等着,你等着……”
等什么?等你何时归来啊,阿莲。
后来陈九过来了,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宇文太公的尸体寻到了。他的尸体是在悬崖下一面峭壁上发现的,被大树拦腰截成了两段。
“告诉护若了吗?”李娇红着眼睛问陈九。
陈九摇摇头,“没人敢告诉他。”
李娇轻声说道:“告诉他,那是他爷爷,他早晚要知道的。”他琢磨了一下,又道:“此事与江宁无关,就别让他知晓了。”
陈九“嗯”了一声。他明白,李娇是怕江宁多想。可是整个会客所就这么点大的地方,瞒也瞒不了多久的。李娇不会不明白,他只是不忍心而已。
陈九感觉到李娇握住他的手在发抖,他感觉到他的恐惧,安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大堂里,三具尸体并排而列,宇文护若跪在中间,看着宇文太公苍白的面容泣不成声。“爷爷!爷爷!爷爷……”
他手里还抱着那半卷对联,他当时因为嫌弃爷爷说自己老而塞到爷爷怀里的对联: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盛宝惨兮兮地递给宇文护若一块手绢,“宇文太公在天之灵若知你为他如此难过,一定不会开心的。”
宇文护若接了手绢,用手绢捂住自己的眼睛,手绢不一会儿就湿透了。
连日来,江宁瘦了不止一圈,眼圈青黑,像个痨鬼一般倚在门边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恸哭不已的宇文护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他想下去找慕莲,可是大当家和东太守担心他的身体,都不允。
李娇和陈九还是经常爬下悬崖去找慕莲,中途寒曦月也加入了进来。宋玉瑱因为没有身手和功夫,下悬崖危险太大,所以即使他极力争取,李娇也没有理他。很多太学生自发请愿去找大墨丞,但是李娇作为白龙太府的国子祭酒,是绝对不会拿学生的性命做儿戏的,故除了宇文护若情况特殊外,他一个也未允。后来还是东太守亲自盖了大印,让东拂以宣州行军司马的身份参与救援,这才让东拂下的悬崖。
“喂,你小心啊。”悬崖边,南容静嗫嚅着对东拂说道。他生性敏感多情,多愁善感,这两天也不知哭了多少次,眼睛都哭肿了。
东拂背后背着弓箭和箭囊,腰上缚了麻绳,马上就要行动了。他眉眼沉峻,伸出手指揩去了南容静眼底悬着的泪珠,轻笑道:“别担心,再哭眼睛上就可以种核桃了。”
“讨厌啊你东拂,你为什么一直都这么讨厌。”南容静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打他。然而等到真看着东拂往下爬,一点一点消失在浓云重霭中时,他又开始担心得不行。
“混小子!”他趴在悬崖边,朝深谷里大喊,“你一定要小心啊!”
我等你平安回来。
深谷里,一行人走进一座巨大的天然溶洞。溶洞里十分黑暗,身手不见五指,他们举着火把才勉强可以视物。
寒曦月发现一处石尖上挂着一片布料,地上还有木柴烧过的灰烬。“小心,这里大概有人。”
“有人?会是宇文大夫吗?”队里有搜救人员问道。
他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一处低矮的洞穴内,冰冷的泉水从石缝里漏下,在地面低凹处形成一片湛蓝的,氤氲着雾气的小小水泊。乳白色的巨大石灰岩上,站着一个看起来像野兽的人。那人着一身乌黑的布,夹白的黑发黑须遮住了大半身体,他光着脚在岩石上面手舞足蹈,又跳又唱,连岩石把他的脚心刺破流血了都不知道。
一个疯子。
“爹!”宇文护若扑上去抱住那黑衣人,大恸道。
一行人于是带着宇文大夫离开洞府。陈九不知感觉到什么,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李娇回头问他。
陈九摇摇头,也许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只是他的错觉吧。
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而深谷里,一个中等体型的黑毛动物咕噜咕噜地从草丛里钻出来又咻咻地跑远了。
会客所内,叶蜉在替宇文大夫看病。因为通州的情况比想像中复杂和危险,所以为了宋玉瑱把叶蜉也从白龙太府叫来了。
诊脉后,叶蜉给宇文大夫开了两个药方让下人去办,然后便从房中出来了。“宇文大夫的脑部受过重创,许是摔落悬崖时被巨石撞击过。再加上他受惊过度,因此神志不清,行为错乱。至于日后,还要调理一阵再看情况,或许能恢复也未可知。”
看到自己原本好好的父亲变成这样,宇文护若心中难过。
“……兽……怕……兽……”宇文大夫梦呓道。
“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爹?爹……爹,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宇文护若眼噙泪水,坐在床沿上望着陷入沉睡的宇文大夫,道。
通州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东逐剑带着人马回了宣州。李娇为了寻找慕莲,已经把待在通州的时间延长半月,如今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继续寻他。”雨后阴沉的天,无端为江宁的脸也染上一层灰霾。
江宁身为点龙簿,如此沉堕懈怠,耽误公事,定然会被朝廷惩责。然而李娇也没说什么,只随意他去。身为慕莲的兄弟,江宁的朋友,李娇不可能阻止江宁。至于其他的,惩罚也好,苛责也好,作为国子祭酒,白龙太府的最高首领,他都会一力承担。
“我也留下。”慕萱急切道,“你们要是让我离开,我一定会疯的。”
慕萱只是个学生,李娇自然不会应的。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摧折,慕萱的脸颊瘦得凹了进去,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尖叫道:“不行,我一定要留下!爹和大娘得到消息也要过来了,我、我得和他们一起,否则他们会恨死我的。”
“慕萱,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江宁突然大声说话,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他看了一眼慕萱受惊的样子,只得复忍下心中愤怒,沉声说道:“跟大当家回去。”
此时此刻,慕萱最怕的就是江宁,这个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的江哥哥。见江宁开口要他走,他也不敢再说话了,只默默地低头流泪。
“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回去。”江宁对李娇说道。
李娇看着江宁瘦弱的面颊和凹陷的眼眶,默然片刻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