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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漏瓦下贵贱一路,拈指间佛魔双渡 ...

  •   原本通州太守为国子祭酒他们几人办了接风宴,不过被李娇拒绝了。当地因为山洪的原因都凄惨成这样了,李娇不知道这个太守还办的什么酒宴。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通州太守摸摸自己一鼻子的灰,安分地把白龙太府的师生们安排到了衙门附近的会客所里。
      通州的条件不怎么好,这学生们都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这种即使只能片瓦遮檐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屋子的人和他们挤。这一屋子的人,个个衣着破烂,面如菜色,都是通州当地书院的学生。因为书院被山洪冲塌了,所以暂时只能挤身在官府的会客所里读书。
      午饭的时候,通州书院的学生们突然发现自己盘子里的菜色变好了,多了肉片,连主食里都加了两个馒头。这是江宁要求的。白龙太府付了食肆费用给官府,即使没付,官府也不可能让这些从长安远道而来的贵客吃太差的。但若是两边学生吃不一样的,江宁既觉不忍,也怕因此而徒生罅隙。
      不过这样的伙食,对于某些吃惯了珍馐美馔,山珍海味的太学生来说,真的是太寒碜了。
      “唉。”楚澄放下筷子,吃不下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看看就饱了。
      钟三川就坐在楚澄旁边,见楚澄放下了筷子,他也面露难色,把手里的碗放下了。没办法,这米也太糙了,根本难以下咽。
      再看看对面桌子的庄采歌,人家从上桌以来压根儿就没动过筷子,坐在那里低头玩腰上系的绣囊呢。
      还有阮清远和平芜,平素在白龙太府里看不太出来,其实两人都娇着呢,这样不精致的食物,真是……差得远了。
      而另一边,一个个子娇小眼神灵动的学生一边往嘴里塞油腻的肉片,一边对身边的高个子男生道:“真是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肉了,是吧,桔山?”
      方桔山一脚蹲在长凳上,张大嘴咬了一口馒头正嚼得香香的,听到盛宝说话,他低头看了一眼盛宝,又朝不远处太学生坐的地方瞥了一眼,阴阳怪气道:“盛宝,咱们什么人啊?有这些吃就不错了。你看看那边的公子小姐,说是来这边救灾的,吃穿用度倒是样样都不肯落,搞得咱们倒好像亏待了他们似的。”
      这话一出,那边被指名的公子小姐们各个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
      萧无庆嘴里嚼着白菜梆子,看了他们一眼,一双笑眼里带了几分戏谑。
      钟三川暗搓搓地在桌下踹了萧无庆一脚,小声道:“笑什么笑。”
      谁知这话被远在另一边的方桔山听到。说的什么方桔山没听清,但他却误以为钟三川在挑衅他。方桔山的性格,在当地那都算是一个刺头儿。他能忍得了吗?不能。于是他立马反击,“呸,一群狗眼看人低的杂碎。”
      呵呵,通州学府有刺头儿,难道白龙太府就没有了吗?楚澄拍桌而起,遥指着方桔山的鼻子吼道:“说什么呢你?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去茅厕吧!”
      “你说什么!”方桔山把碗扔到桌上,砰地一声震得满堂响。“你还有理了,不耐烦滚回你娘怀里!也不是通州求着你来的。”
      钟三川本来不想说话,但对方明显是来找茬的,盛气凌人的模样教人生气。于是他也站了起来帮着楚澄吵架。
      南容静一看苗头不对,赶忙过去劝楚澄和钟三川冷静。谁知这时方桔山把碗丢了过去,正砸在南容静脑门上。南容静的脑袋顿时就被开了瓢了。
      其实方桔山也不是故意的。他故意挑了个空碗砸过去,楚澄和钟三川身手敏捷,很轻易便能躲开,可怎知南容静会在这个时候蹿出来呢。
      液体顺着南容静的脑门往下流,南容静手指一揩,正见五指血色一片。南容静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当即就吓得脸色苍白要昏过去。
      “阿静!”黎明和阮清远慌忙赶上去替他擦伤,“你怎么样?别怕别怕。”
      东拂原本坐在角落里看好戏,没想到这戏最后竟然演到自己身上。看着南容静脸上不停流下的血水,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又黑又冷,跨步上前一拳打在了方桔山鼻子上。
      “我去你妈!”楚澄和钟三川也义愤填膺,带着一帮男生就冲上去了,通州学府的学生也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大挨打,也一大片蜂拥而上,宇文护若在中间拦都拦不住。通州学府的□□们也管不住这群身强力壮的少年,只能从别院拉来了李娇三人。闹剧这才渐渐停息下来。
      大院里,白龙太府的学生与通州学府的学生各自两排,在日头下面对面站着。江宁说了,不是都对饭菜有意见吗?不是都不想吃饭吗?那好,罚你们三天不许吃饭。三天之后,看你们还想不想吃饭。
      宇文护若因为情况特殊,被慕莲招回来了。慕莲体恤他此时境遇艰难,特令他可以跟着官府的人先行。而其他学生嘛,该罚一罚,让他们静静心,好好想一想来这里是干嘛的。否则他们心思不定,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还以为自己是来当公子小姐的。若不改改,也不能指望他们帮上什么忙了。
      通州位于山地高原,白日日头高,那煞人的烘热顶着人的头顶浇,而夜里温度又低,冷风直往人衣服里灌,直把人吹得透心凉。况且三日滴水不进,直愣愣地站着,就算是个铁人也要服软。果然,三日后,无论是通州学府的学生,还是白龙太府的学生,进了食堂看到饭菜就像饿虎看到羊羔一般,直接就扑了上去,也不嫌弃饭菜不可口了,也不扔饭摔碗逞威风了。
      有效的惩罚措施可以阻止学生们闹事,但是无法阻断他们之间的恩怨。同住一个屋檐下,两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每见了便跟仇人似的分外眼红。虽说不能来真格的,但是你朝我做个鬼脸,我朝你挥挥拳头,这种情况还是时不时发生的。通州太府的学生在屋子里听夫子讲日课的时候,窗外就时常趴上三四个太学生朝里头望,还不忘说两句阴阳怪气的风凉话。
      如此又过了两日,官府终于来人组织太学生帮忙救灾了。先是五个女学生,庄采歌、阮清远和浅草樱庭被分配到施斋分粥的食摊帮忙。庄采歌施粥的时候不像其他姑娘那么和善,但是也没自恃身份而做出什么拖后腿的行为。对于庄采歌来说,阮清远能做的事她也能做,她才不要比谁差。云冬光和平芜则成为文书记录文件誊抄的一分子。忙的时候,她们每日都要抄上百来份用于传播消息的告示。
      男学生也同样是两三人一组,被分到不同的搜救小队、建工修复小队、维安小队以及排堰通塞小队。尤其是排堰通塞小队,因为工作地在洪水和泥石流暴发的原地,所以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一般情况下,官府为了照顾学生的安全,是不会把他们安排在危险系数太高的地方的。不过架不住陈九、周焱和萧无庆这类人自己主动,又实在是人手欠缺,于是在慕莲的认可下官府也就把他们调过去了。
      东拂跟着搜救小队在蜿蜒难行的山林中前进,一刻也不敢耽误,连他的父亲从他身边经过他也没来得及招呼一声。
      倒是南容静见到东逐剑开心地喊了一声“东伯”,不过喊完以后立马记起自己因为东拂的缘故早就和不与东家人说话了,于是在东逐剑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立马沉下脸嘟起嘴巴,可凶。
      东逐剑的视线从南容静头上包裹的纱布上移过,落到东拂身上。东拂知道他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好生照顾好南容静。乌曜石一般的瞳孔在东拂被山泥抹得黑黢黢的脸上显得愈发明亮,他朝东逐剑郑重地点了点头。
      东逐剑也很忙。在朝廷的人马大部分都撤离了之后,整个通州地区的维护修复几乎都是东逐剑一个人在负责。通州当地的太守个性软弱,只能在太平时候管理事务,但一旦遇上险峻危急的情况便不知如何操作,幸而来了个能力超群,军屯强大又了解通州天文地理社稷民情的友邻来帮他,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宇文护若、浅草四枫院和慕萱在另一个搜救小队里。宇文护若在一条暴发过山洪的深沟里找到了他爷爷的鞋子和一块极有可能是他大哥衣袖一角的布料。他有些心慌,因为这条深沟再往下去就是悬崖了。浅草四枫院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至少他们现在可以缩小搜救范围了。
      而在一座高高的茅草屋顶上,坐着面目被泥浆糊满了的青空、罗起斋和连离三人。平芜和云冬光两人各抱着一小桶新煮开的白粥经过,看到他们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平芜指着罗起斋的屁股乐得不行,“哎老兄你裤子破了。”
      闻言,罗起斋小脸一红,连忙双手背后捂住裤子,“不许看都不许看,你个老女人占我便宜。”
      云冬光也跟着笑,灿烂的笑容沐浴在高原特有的金映澄澈的阳光之中。她扬起脖子望着青空三人,“你们下来,我给你们舀粥,趁热喝。”
      “哎。”青空看着她,也不由地咧嘴笑了。
      云冬光借来针线,替罗起斋缝好了裤子。
      罗起斋一边喝粥一边夸她,“冬光,以后谁娶了你,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云冬光抿唇笑笑没说什么,一边的平芜嘴却插得很快。“那我呢?娶我难道就不三生有幸了?”
      嫌弃地瞥了平芜一眼,罗起斋道:“你?姑奶奶,谁敢娶你啊?你连盆花都能养死。”
      平芜气得追着他打,一边打还一边向云冬光抱怨,“冬光你看,你还替这种人缝裤子做什么?他就活该屁股漏风。”
      两人你追我赶地绕着云冬光跑,云冬光被折磨得头晕眼晃,然而嘴角浮起的笑容还是那般温和友善,丝毫没有半点厌嫌烦躁。
      这样的姑娘,在别人心中或许面目模糊,性格平凡,但是青空却知道,那是他们眼拙了。
      玩着闹着劳作着,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一天的日落时分。小队们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开始收工了。
      夕阳西下,单薄柔美的少年独自坐在山头。抬头望天,天上有落霞与孤鹜,低头瞰谷,谷底有幽幽细流,天清气明,山高水远,一时之间,竟不知此身何用,此心何在。
      “想什么呢?”沉静,清灵,是慕莲的声音。
      “二哥。”慕萱仰头看向慕莲。
      彼时慕莲正站在离他有些距离的高石上,长身玉立的身姿,潇洒风流的举止态度,一贯沉稳强大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气场,还有今日粉彩绚烂的夕阳霞光,好像都在为慕莲的人生着色增光。
      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那么好,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哥哥呢?
      “我在想,天地渺远,白云苍狗,我等身而为人,这一生庸庸碌碌,蝇营狗苟,有什么意思。”
      闻言,慕莲轻笑一声,从高石上走下坐到慕萱身边。“活着本身就已经很有意思了,还要什么别的意思?”
      “活着有意思吗?”慕萱埋首膝间,声音有气无力,“为何我感觉不到?”
      慕莲抬手抚摸慕萱柔软的头发,平和道:“你太累了。”
      “嗯,”慕萱的脑袋耷拉在膝盖里,不过还是尽力做出了点头这个动作,“二哥,我真的觉得很累很辛苦。可是二哥好像从来都不用很辛苦,为什么呢?”
      慢慢把手从慕萱的头上放下,慕莲道:“萱儿,你非得每次都与我如此说话吗?”
      慕萱想想也是,为何非得如此呢?
      他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被打压,然后习惯了对抗。
      慕莲突然有些想念江宁了。他大概真的不是一个好哥哥,如果没有江宁在身边,有的时候,他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他这个弟弟交流。
      真是一种糟糕的人生体验。
      “哐啷。哐当。哐当。”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陡然间变大,慕莲与慕萱察觉到山顶的异样,将将起身,尚未来得及抬头察看情况就被迎头而下的粗砾粉尘蒙得睁不开眼。
      “二哥,二哥!”在昏暗中,慕萱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恐慌,他伸手试图去寻找慕莲,哪怕是一片衣角也好。
      “不好,是泥流!”慕莲的反应较慕萱敏锐许多,即使仍然闭着眼睛,他也已经推测出他们此刻所面临的危险境遇了。他一手抓住慕萱的臂膀,打算逆流而上带着慕萱离开,然而山顶上的泥流居然是罕见的多源流。这些泥流从各个角度冲将下来,在中段汇聚成一条硕大的巨蛇朝他们疯狂涌去,如惊涛骇浪,如闪电霹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慕莲把慕萱的身体往一边狠狠推开,那边有一棵大树阻挡,可以为慕萱争取片刻的生存机会,他自己则被泥流巨大的力量冲到了崖边。在如此高峻陡峭的悬崖下,泥流瞬间化为一条三丈来长的巨龙从岸上冲底而去,“轰轰”的岩石碰撞声震天彻地,搅翻天地一片。
      远远地,仿佛听到了什么似的,陈九从石坑里直起身来,他望着远处的另一个山头,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萧无庆见陈九面色有异,问道。周焱也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他。
      陈九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只是莫名地,不安心。
      混浊厚重的泥石冲刷下,慕莲幸运地抓住了崖边一根坚实的藤蔓,没有随泥流一道下去。
      “二哥!”慕萱忍住膝盖被树枝划破的疼痛,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要把慕莲拉上来。
      然而,在看到慕莲那从崖下颤巍巍地伸出来的手时,慕萱的心底居然产生了片刻的犹疑。他仍然在向前冲,仍然想把他的二哥救上来,但他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莲的身影在泥流的冲击下消失不见。
      “二哥!二哥——”终于清醒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那一刻的恐惧无以复加,恍如魔鬼一般朝慕萱袭来,他失控大叫。“救、救命啊!救命啊!”他朝山里跑去。
      等慕萱终于气喘吁吁,狼狈慌张地跑到火光荧荧的营地时,他才终于得以从地狱还魂。而彼时,对危险敏感的人群早已聚集在营地口,窸窸窣窣地不知在说什么,急什么。慕萱的目光在人群中环视一圈后,怔怔地锁定在江宁身上。“江哥哥……”
      看到慕萱的神情,江宁在一刹那仿佛知悉了什么。他的脸色蓦地变得苍白而可怖,“慕莲呢?”
      有江宁在,慕萱仿佛终于可以卸下肩上重任了,他放声大哭起来。“二哥他、他为了救我,被泥流冲到悬崖下去了!呜呜呜……是我,我对不起二哥……呜呜呜……”
      闻言,众人皆是心中一凉。通州的悬崖少说也有百丈来高,人若掉下去,几无生还的可能。
      南容静和云冬光吓得流泪,却还是试图安慰慕萱,“别哭,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李娇和东逐剑等人火速安排救援,而此刻江宁哪里等得及人来周全安排,不管不顾地就往山里冲。东逐剑只得派一队侍卫先去跟着他。
      慕萱不及休息,跟在江宁背后拔腿就跑。然而江宁却忽然停下来了。他跨了两步走到慕萱身前,泛红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开口说话,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崩裂的伤口里挤出来似的。“萱儿,慕莲他……他其实是待你好的。”
      说完,江宁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只留下慕萱呆呆愣怔在原地。此时他满脑子都是江宁适才看他的眼神,可怜的,痛惜的,敏锐的,洞察一切的。那眼神,渐渐与慕莲掉下悬崖之前看他的最后一眼重合,重叠。
      佛祖慈悲,因为他知晓世间所有的阴谋与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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