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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薛旻端坐龙椅之上。

      右丞相周远甫一声低呼,“来了!”群臣尽皆肃立,捧笏往城门口看去。

      为首那人一身白衣,儒将打扮,骑着神骏白蹄乌,形若劲竹,翩然迎风,想必就是小谢将军。

      他眼下是当朝唯一以坤泽之身领武将之职的大将军了。

      其后将士皆一身铁甲,军容整肃,抬着谢大将军的棺椁。

      城门下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谢家三代为将,据守燕北三十余年,小谢将军谢忱虽是坤泽,但在燕州的大漠里长了十余年,父亲死后继掌重兵,必然不是俗子。

      燕州玄甲鱼贯而入,两千人尽皆入城!

      薛旻广袖下的右手紧紧按着龙椅扶手——谢忱大胆,竟敢带所有燕北军进城!

      大臣们都捏了一把汗,似乎一场恶战避无可避。

      出人意料的,小谢将军即将进城时忽然下了马,身后的副将们也都齐齐下马,一众军士在城外站定,只见谢忱长揖下跪,身后的谢家军也随之跪拜,乌压压一大片,簇拥着那一抹白。

      “臣谢忱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不高,但场上寂静,所有人听得分明,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谋反。

      成武帝顾不上擦额角冷汗,立刻换上悲戚又怜悯的神情,庄严道:“谢卿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柱国大将军谢义山镇守燕州,御敌三十载,卫我大成,乃国之重器……又思忠烈将军谢凛开国之功……特追封谢义山将军为一字并肩王,谥号忠肃。并封忠肃王谢义山之子谢忱为端王,享京畿食邑万户,丹书铁券一封……恩泽后世,绵延不绝。”

      此旨一出,谢忱叩首谢恩,群臣也都心下了然——一字并肩王不可能世袭,封给一个死人,一来可以抚慰谢氏,二来给谢忱封王,也能均衡一下此时中都门阀势力。

      皇帝借机让谢忱长留中都,势必会让他一点一点交出谢家军的兵权。

      只有那四十万燕北军全部被洗为薛成王朝的人马,这天下才算是没有隐忧。

      太子薛胤在道旁抬头看了看三尺之隔的那人,十载未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那双眼睛。

      自己十五岁时,谢忱来东宫书塾做他的陪读,同窗两年。满座王孙世子,谢忱只坐在角落里,安静的像个花瓶。

      那时候谢忱就是这样老成的神色,明明长着一张雕琢昳丽的脸,却生了双清溪般透彻的眸子,袖手而坐,从不与任何人说话。

      现在,那双眼睛仿佛沉淀着什么,如幽幽深潭,波澜不惊。

      似乎是察觉到被打量,谢忱抬头看了看对面,薛胤并未避让,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谢忱只向他瞥了一眼。

      太子。

      许是没想到谢忱会看他,薛胤竟不知如何回应。

      宋栩跟在谢忱身后,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

      刚刚谢忱命燕北军全部入城时,她的手就按在尚方宝剑的上。

      只要燕北军有任何异动,她就先挟持主将。

      还好,谢忱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作。

      宋栩被自己刚刚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继续行进。

      忠,义,自古两难全。

      仪仗浩浩荡荡,两千谢家军的铁蹄踏上御街的青石板,浴血的金戈反着凛冽寒光,仿佛带来了塞外的肃杀之气。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她心旌一荡,眼眶居然有些不可止地发热。

      宋栩不信谢忱会反,更不愿皇上因为忌惮谢家,从此斩断谢忱双翼。而袖中那封薛旻亲笔密信,却像针砭,刺的她心痛。

      “谢家军权不可不削,久则成朕心头大患。此番谢忱回京,正是良机。”

      宋栩候在御书房门外。

      谢忱正在里面与皇上交谈着什么。

      她不便凑近了听,只能躬身在阶下等着。

      少顷,殿门开了,心心念念的人被内侍搀扶着走出。宋栩缓了口气,才过了两盏茶的功夫,皇上并没有为难谢忱,然而再一靠近,又看到那人陡然苍白的脸色,她不由一愣——好端端的怎么片刻就这样了?

      直至擦肩而过时,她才听到对方悄声:“无妨,装的。”

      宋栩心头一松,这才进了殿内。

      “启禀皇上,臣此番奉命平叛,历时八天。与秦州守将王川,并襄州援军副将罗世荣剿灭山阴王叛军一万,其余残部还未来得及清算。”殿内沉香缭绕,宋栩跪在地上,捧着尚方宝剑述职。

      薛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着说,也未取回宝剑。

      宋栩手酸的不行——这把剑好歹也有三四十斤,还要高举过头顶端着,皇上这是不满意她办差,要惩罚她。

      “回皇上,臣有罪三,望陛下责罚。一乃取虎符时贸然单独行动,被叛军所困,若非小谢将军出手相助,平叛大计将全盘崩溃。二乃未曾预料叛军截粮,全倚仗罗将军与小谢将军英勇神武,击退伏兵,却害罗将军受伤。三乃未能拦住小谢将军,纵他进军皇城,冲撞天子威仪。”

      宋栩双手颤抖,说到最后更是累的龇牙咧嘴,忙伏地请罪。

      薛旻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平叛时谢忱立有两功,而他带两千燕北军进皇城都是你的过失了?”

      “臣所说的句句属实,不敢妄言。”宋栩的额头抵住冰凉的玉石地面,心中快速地想着措辞。

      薛旻起身,慢慢走到宋栩身前将她扶起:“罢了,朕看这尚方宝剑在你手里也没白用,起来说话吧。”

      他是看到谢忱进京时她按剑的动作了。

      宋栩眸光微动,不由更为谨慎,只把宝剑捧还给薛旻,“宝剑……宝剑有一处卷了刃,还要请匠人磨一磨。”

      薛旻眼皮一跳,“你拿它做什么了?”

      “回禀陛下,臣被丁维困在叶秀河府中时,为了不使虎符落入贼手,想硬闯箭阵,尚方宝剑就是在那时候……被砍豁了一处。”她委委屈屈地拔剑给薛旻看。

      皇帝没料到还有这一茬,连忙看了看宝剑,在剑身中间果真有一毫豁口。

      “箭阵?”他蹲下看着宋栩,“你硬闯箭阵?”

      “是。秦州叛军皆为丁维私军,虽不成大气候,但也与守军数目相当。叶秀河握有半枚虎符,却私下通敌,臣便先去了知州府夺虎符,只想着先能号令秦州守军,就可快速平反,不料被叛军所困。”

      “朕不是让你先去找王川的吗?你急着拿兵符作甚?”

      “秦州军饷已被叶秀河缓下,军中无粮,臣必须速战速决。无兵符不可调兵,若是臣直接请王将军调兵,便要在说服各处宿将时浪费许多时间。”宋栩汗如雨下,“况且早一日平叛,就不会耽误百姓秋收了。”

      薛旻沉吟片刻,把宋栩扶了起来,“你在奏折里不说,倒让朕错怪了你。”

      他是听到宋栩最后一句才收敛愠色——以民为本,此乃良臣。况且宋栩不过二十三岁,这么年轻就被他放出去历练,也是难为了她。

      不过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处,兵行险招,倒也出其不意,短短八天就平了反。换做朝中任何一个老臣,都要逡巡磨蹭上许久。

      “臣想着谢大将军新丧,皇上事务繁多,就不拿这些细枝末节的惹陛下心烦了。”宋栩试探着开口,看起来格外谨小慎微。

      提到谢家,薛旻面色一沉,但也只是一瞬,只摆手让宋栩回去歇息。

      “封赏正好抵了修尚方宝剑的钱,你就这么回去吧,你爹也少不了你吃的。”

      老皇帝转过身直视宋栩,“惟肖,你要记住,朕是你唯一的靠山。”

      他站在书桌旁,如山稳立。

      宋栩伏下身,深深跪拜:“臣明白。”

      一字并肩王的葬礼轰轰烈烈,谢义山随葬皇陵,今日申时之后,全城戴孝,圣上更是要罢朝三天,焚香斋戒,亲自为忠肃王诵经祭拜。

      宋栩述职回府换下了官袍,趴在棋盘前盘算着眼下三天的休沐,除了第一天要去皇陵吊唁,剩下的三天根本没法消遣。国丧期间,秦楼楚馆是不能去了。

      原先约了徐状元和二表妹去揽月阁听桃夭公子弹琴的,这下只能作罢。

      窗外秋光浓艳,各色瓜果也都正当好时节,连后院的佛手盆栽都隔着月洞门递来缕缕清香,不找点乐子纯属暴殄天时。

      御史府高墙深巷,有恋人正在角落私会,宋栩的院子又临街,听得二人你侬我侬,好不温存。

      她砰的关上小轩窗,烦躁地胡乱棋盘上的黑白两子,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沉静下来。

      开天人分三性,至阳刚者为乾元,至阴柔者为坤泽,其间者为中庸。乾元者,坚毅刚强,不论男女皆可授人精元;坤泽者,柔顺温和,不论男女皆可受孕育胎;中庸者,二者皆备,然其天能稍弱。

      《道书·天衍》是小孩儿启蒙都会学的一篇,宋栩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浪过了头,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虽然本朝破陋习,无论男女,三性皆为人本,但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谢忱是坤泽,坤泽柔弱,一般以生育为主,不会应试入朝为官,更不可能统领军队。

      谢忱,是当朝独一个。

      在谢义山死前,世人只知道他有一个独子;但是谢义山死后,坐在燕北军统帅的位置上的谢忱,就没那么不为人知了。

      二十四岁,又是坤泽。

      回京之后皇帝必然会考虑他的婚事。谢忱已经封了端王,皇帝不会把亲王皇子中的乾元或者中庸指给他;而今上唯一的乾元公主又只有三岁,所以如果谢忱大婚,人选不外乎年纪相仿的世家女乾——谢家暂时还没有反的苗头,香火不能断。只有女乾入赘谢家,才能让这世代绵延的君王恩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在即将即将肃清世家门阀之前,不让老臣太寒心。

      世家中,陈、李、许、周,这四家在前朝就已经势力深厚,关系盘根错杂。

      其中陈家是皇后母家,国丈陈琳乃当朝左相,国舅陈轩任职太傅,太子又颇得圣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只是树大招风,皇帝尚且连谢家都忌惮至此,不会看不清卧榻之侧的局势。前两年,因礼部尚书顾国忠贪污一案,顾氏没落,已经隐隐能看出陛下准备清理门阀的趋势。

      不论谢忱未来的王妃是其中哪一家,对于皇帝来说,扳倒任意一方都是个一石二鸟的好选择。

      但是如果谢忱择清流子弟为偶,那又均衡了各方势力,既能让世家有所忌惮,还便于寒门子弟入朝任要职,不声不响让皇帝拿回选官权——如果谢家必须要削的话。

      这眼下第一步大棋,要怎么选,生或死,就看谢忱自己了。

      宋栩拈了一枚棋子敲着,沉吟之际已经有了决断。

      谢忱回京不久,对朝中形势还不算了解,如果无人相助,难以立足。念在往昔同窗情谊,宋栩得找机会和他见面一叙。

      也不知他刚刚回府,可还顾得上疗伤。

      谢府。

      谢忱一路回京,直接就进了皇帝书房,等到回府时,月上柳梢头,已经快入夜了。

      他下了马车,在门前站了片刻。

      雕刻着谢将军府四字的匾额两旁,已经挂上了治丧的白纸灯笼。

      看门的小厮年纪尚小,看见车驾,知道是主人回来了,却又因为不曾见过而不敢亲热地迎,只攥着衣角下台阶,嗫嚅着道了句“小将军……”。

      谢忱踏进门,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

      这偌大的将军府,人丁稀少,仆从也寥寥。

      从北堂西厢,到东瓶西镜,每一处都不曾变过。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曾经用来软禁母亲的后院。

      这儿已经荒废许久了。

      谢忱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和呼吸。

      院墙坍圮,窗棂朽坏,隔墙银杏伸出来的枝丫直接拄到破洞的屋顶。

      这十年里,有人阔别,有人长眠。

      他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蹲下身,扣了扣台阶下厚厚的一层青苔。素色广袖拖在地上,渐渐染脏了,谢忱也没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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