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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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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谢府也是一片缟素。
谢家主母殁了,说是失了神窍,病重而亡。
一时京城显贵议论纷纷,谢家主母姓甚名谁,根本没人知晓。只听说她是南国远嫁而来的良家女子,前朝时便聘与谢大将军,后因产后失调,落下病根,故而早亡。
哦,她灵位上写着姓江。
谢大将军听闻噩耗,已从燕州赶回中都治丧。
谢忱前夜在母亲尸身下睡了半宿,竟然起了烧。
他被仆人抱回房内,昏睡了三天,也未曾来得及去灵堂。后来便是听到“大将军回来了”的消息。
前厅比从前吵了些。
谢忱费力地张目看了眼帐顶,小时候奶娘给自己做的虎头沙包正静静垂着。
又不知过了几时,昏暗的卧房里传来推门声,随后响起一阵陌生的脚步。
男人身上有一股挥之不散的血腥味,或是铠甲上附着的兵戈铁气——阴寒森冷。
谢忱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只看了自己一眼,没有逗留。
母亲下葬之后,谢忱才有力气下床。
宫里还来了太医替他诊治,说是惊悸之症。
谢义山来了又走了,前前后后,谢忱竟是只看到过他的背影。
他是靠在床头喝药时知道谢义山又走了的消息的,十二岁的少年,闻言也没什么触动,只是垂头灌尽了滚烫苦药。
清透水光从眼眸里滚出来,没了就是没了。
又是一年莺飞草长,春夏更迭。
“你是谁?”谢忱端着食盒去母亲墓前祭拜,却看到一个白衣人伫立在碑前。
眼见那人站了许久,他才不禁出声问道。
白衣人听到声响,没有回头。
“你是我母亲生前故人?”谢忱又问。
“不。”白衣人这才转头,他蒙着半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母亲很像,瑞凤眼,高贵又矜持,平静时自带三分笑意。
“我是你爹。”他抱着剑,蹲下身看着不远处一脸戒备的小少年。
谢忱当然不信,谢义山的气息是陌生而冰冷的,而眼前的白衣人却有一丝莫名的令他亲近的感觉。
“我……爹使枪,不用剑。”父亲用枪,这话他是听坊间说书先生讲的——镇北将军谢义山一枪横扫北漠十三部,贼寇闻风丧胆。
“哟,好聪明。”白衣人惊讶地伸手想摸一摸谢忱额顶,却被他躲开了。
“既是我母亲故人,拜完就请离去吧。”谢忱抿着唇,“先母身份不便,你还是不要逗留的好。”
谢义山亡妻江湄,前朝天雍十八年嫁给谢义山为妻,是前朝末帝江泽的侄女,封号平溪郡主。
江湄出嫁时,正值前朝末年朝局动荡之际,为了拉拢谢家,末帝江泽匆忙命江湄勾引谢义山,事成之后谢家只能迎娶郡主,没有大操大办,只把平溪郡主出嫁时一半的聘礼和嫁妆作了“路奉(沿途设供奉祭神的仪式)”,一顶红轿就把江湄抬入了谢府。一场风光大嫁,被皇权的更迭匆匆抹去了痕迹,而这位红盖头下的新娘,也在盛开的年华被人们彻底遗忘。
前朝时知晓此事的人就寥寥——江泽当初为了笼络谢家,匆忙结亲,本不是什么光彩事。薛旻即位之后,为了安抚开国有功的谢家,就下令将这前朝密辛封锁,连封诰命时都直接隐没了江湄身世,只杜撰为南国民女,至于那前朝的平溪郡主,对外宣称也只是出家入了道观。除了谢家人和皇帝自己,无一人知晓谢忱生母就是当年的江湄。
谢忱直觉这位蒙面的白衣人是前朝时就与母亲相熟的故人,凡事与前朝有关的,在本朝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因而出言相告。
白衣人看着小少年认真的神情,目光微动,默然良久才叹道:“好。”
谢忱在废屋的台阶下蹲了片刻起身,淡淡道:“客人既然来了许久,何不现身?”
他一进院子就注意到青苔有新鲜的踏痕,必是有人来过。
后院人迹罕至,连台阶都从未清扫过,来者必然不是府中的仆役。
“好聪明。”那块塌了一半的影壁之后徐徐走出一人。
“是你?”谢忱记得,来者正是十一年前在母亲墓前的白衣人。
“八年未见,你长大了。”白衣人依旧幕篱遮面。
“八年?”谢忱蹙眉,“我们八年前还见过?”
白衣人顿住,似是恍然发觉了什么,再不言语。
“回京之后,你第一个就来到这院子里,想必很是思念你母亲吧?”
“……”谢忱不答。
府里的嬷嬷说江氏生下自己之前就已经疯了,发病时甚至险些掐死刚刚出生的自己,从小他就是被奶娘和嬷嬷养大,母亲之于他,只是一个偶尔会看似慈爱的木偶而已。
她不发疯时,是端坐的,连虚无的目光都能透出和蔼的善意。
而一旦他出现,母亲便会立刻发病。
谢忱就是在这样的画面里,做一个安静地旁观者,默默地一遍一遍地猜测母爱是什么模样。
思念,不过是在燕北寒沙里,聊以□□的借口罢了。
谢忱扫了一眼这人,“家父新丧,你与他也有旧?”
白衣人似笑非笑,“是。”
“何不走正门?”
“不便走正门。”
谢忱默然,“你有事相求?”
“亦无。”
白衣人从袖中掏出一物抛予谢忱,“故人已去,衷肠难诉。看着你,我还有些念想。这个香囊是你娘的遗物,且交予你吧。”
言讫,他便提气越墙而去。
谢忱握着锦绣香囊,修眉微蹙,对这白衣人的身份百思不得其解。
甫一入夜,宋府门前就停了几辆青绸马车。
宋栩母亲王氏去恩济寺上香回来了。
“我本该明日回来的,是听说今天皇上下令封城,我以为是什么急事,便匆忙赶回来。”王氏扶着宋栩,“听说是谢大将军在回京述职的路上殁了,小谢将军抬灵回京来着。”
宋栩左手提了灯,忙应着:“是,此事突然,母亲回府时也该告诉我们一声,您紧赶慢赶的,一路上想是劳累,我都没来得及去接您。”
王氏摆手,“我原担心你爹,没想盼回了你这小兔崽子。你不是去了秦州办差吗,怎这么快就好了?”
“秦州叛乱已经平了,我还顺路遇到了小谢将军,这便与他一同回来了。”
王氏忽然停下了脚步,不可思议般看着宋栩,颤声道:“叛乱?你是去平叛的?!”
完了,说漏嘴了,改口都来不及了。
眼见着母亲双目盈满泪花,“平叛凶险,你可有伤到哪里?”她摸了摸宋栩周身。
“没有没有,”宋栩连忙扶住母亲,“这趟差事女儿不是主办,自然没什么危险。”
她赔笑卖乖,还用力拍了两把胸脯。
王氏眼泪这才止住,转而又挥起拳头朝宋栩肩头捶,“以后不许瞒着我!”
宋栩肩头有伤,母亲这一下虽没用力,但是精准砸到了箭创。她登时白了脸,好在穿堂灯暗,看不出来。
“父亲已在饭堂等着了,母亲去用饭吧。”
王氏停下脚步:“你不和我们同吃?”
“不了,我先去一趟谢将军府。”宋栩把灯笼递给女使,“正事不可耽搁,母亲见谅。”
说完就转身往马厩去,王氏连忙拉住她:“你就空着手上人家门?把你爹的那盒大红袍还有老人参带上……”
宋栩无奈,“娘,真的不用。他端王刚刚受封,等几日就要正式册封了,御赐的好东西根本用不完,我送了也是浪费。”
王氏不依她,只命小厮去取来礼盒系在马鞍上才肯她离去。
大丧自今日算起,共三天,除了医馆、粮铺、客栈和菜市,所有店铺都要歇业。虽说是白日里申时才下的令,夜市已经没什么摊贩了。
律令规定不许当街纵马,宋栩索性抄坊间小道,来到了孙家点心铺后门。
谢忱身上有伤,肯定得喝药,她记得小时候这人最怕苦,连上贡的柚子都不愿意吃,就是怕那皮里的点点苦味。自己买点糖果蜜饯给他,正好挡挡喝药的苦。
后门巷子窄,少有人迹,她拴好马抬手扣了扣点心铺子的门。
老板娘见是宋栩,立即把她迎了进来,一双眼睛连着眼角细纹笑成了花。
“宋大人想要点什么?”
“糖霜莲子五两,乌梅蜜饯半斤,豆沙蛋黄酥一斤,再给我切半斤桂花老红糖,孙娘子给我包漂亮些,送礼用的。”
“那就用金菊描红油纸包怎么样?我仿着薛涛笺的花式印的,比寻常牛皮纸贵两文钱。”
“好。”
“官人稍候。”
宋栩看着孙娘子裁了花纸,一双素手翻飞,那四份点心就成了小巧玲珑的花纸包穿在细麻绳上。
“官人觉的这花纸好看不?”
“好看,端庄又不失精致,节前肯定大卖。”
“宋大人,你昨日迎接小谢将军回京述职时可曾看见那人容貌?”孙娘子凑近,目光中闪着好奇与憧憬,“我曾听说小谢将军身为坤泽,却能统领四十万军,提枪纵马上阵杀敌,真不知这样的男子是何相貌?”
宋栩挑了挑眉,认真的回忆了一下谢忱的相貌,却发现自己从来只顾盯着那人眼睛瞧了,其余的模样,感觉和年少时出入无几,却无法细说,只能大概说道:“坤泽素来貌美,小谢将军自然也不差。”
话音未落,脑海中又浮现过那人沉潭般幽深的目光。
宋栩付了钱,与掌柜的寒暄几句的功夫,出后门一看,马上的大红袍和老人参已经不翼而飞。
她四下一扫,小贼正闪身拐进甜水坊的尽头。
“站住!”她顾不得上马,提脚便追。
可是甜水坊幽深盘区,路径复杂,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宋栩追了一段路,被眼前两条短巷迷了眼,只好提气踩着墙边花圃里的太湖石蹬上墙头,想看看那贼跑进了哪条巷子。
“什么人?”
墙内忽然一声大喝,吓得宋栩脚下一滑,差点直直栽下高墙。她朝下望去,只见两个玄甲侍卫正拉弓瞄准自己。
宋栩眼珠一转,用军士护院而不是家丁,除了刚刚回京的谢忱,还会有谁?
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直接爬上了将军府的院墙。
思及此,她便准备直接跳下院墙再作解释,没想到那侍卫竟然一点余地都不留就要放箭。眼看他即将松弦,宋栩来不及提气运功,心一横准备直接摔下墙头。
“住手!”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
宋栩抬头看了看屋檐下匆忙开门的人。
是谢忱。
他穿着生绢中衣,长发未束,看样子是准备歇下了。
宋栩从未见过谢忱散发的模样,人瘦罗衫宽,倚风行稍急。
其人如玉四字可当。
她轻咳一声跳下墙头,“子真哥哥。”
谢忱不曾想她夜里来访,连忙回身找了件外裳披上,“怎么不走正门?”
宋栩窘得恨不能钻入地缝,三番两次爬墙都被谢忱瞧见,还都是下不来的尴尬模样。这要是传出去,她在中都子弟中就不要混了。
谢忱留意到她一步三蹭的呆模样,好笑之余又觉得可爱,便起了促狭的心思,追问道:“嗯?”
宋栩觉得自己脸上的绯霞也跟着谢忱这轻扬的尾音上了天。
将军府的灯要是再暗一些就好了!
她恼羞:“半路去买蜜饯,马上拴的老山参和大红袍被小贼偷了,我为了追他,没想到就直接跳上了你将军府的围墙。”
谢忱听完原委忍俊不禁:“这一行不太划算。”
他扫了一眼宋栩手中的纸包,“你进屋来。”
将军府是陛下赏的宅子,按规制,比宋栩家大得多。但是谢家一贯简朴,房中几乎不置摆设装饰。
谢忱卧房就空旷的没什么生气。
宋栩坐在他对面,顺手放下蜜饯纸包。
“子真哥,加封仪式就在国丧结束后一天,听说是礼部周奂安排。”
“周家?”谢忱给宋栩倒了杯淡茶,“我记得周相长子是叫这个名字。”
“不错,周奂就是右丞相周远甫的长子。”宋栩抿了口水,“右相是故去太后的母家,也是随皇上襄州起义打上来的老臣,因此得势。他那大儿子,不过而立之年,政绩平平,却也升任礼部尚书了。”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周家有个刚及冠的女乾大小姐,叫周允,供职于翰林院。”宋栩正色,“她尚未婚配,你且留意这周家动静。依周奂此人性子,八成要借你封王这事结交攀附。”
“你是担心他要与我做媒?”谢忱饶有趣味地看着宋栩,“这有什么可小心的?”
“哎呀!周家与陈家不对头,他若是拉拢你,陈家也会有动作,四大世家没一个好东西,要是卷进这趟浑水,正好顺了陛下削你兵权的心,甚至还要仔细性命!你刚回来对此事不甚明了,只消记住我说的就好了——一个都不示好,一个都不答应。”她柳眉一蹙,端的是严肃模样。
谢忱不可置否,“那你怎么独独关心我的婚事?”
宋栩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你,你是坤泽,若是婚姻不好,耽误的是一生。况且你又正好这个年纪,陛下肯定会拿此事做文章的。”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忙作揖相谢:“惟肖妹妹有心了。”
一抬头,却是促狭神色。
“你,”宋栩砰的放下茶碗,“你捉弄我。”
谢忱笑了,“没有,你不要自以为是。”
“还胡说!你就是的!”
……
小丫鬟来的静悄悄的,直到她叩门时两人都不曾注意到廊下脚步声。
“王爷,该喝药了。”
“知道了,放这里就好。”
小姑娘福身给宋栩也行了礼,把那掌心大的药碗端到谢忱面前就退下了。
“你这伤,还未告诉我是怎么弄的。”
谢忱正揭开盖碗闷下这一碗苦药,他喝得急,眼尾浮起一抹隐忍的红色,蹙着眉来不及应答。
宋栩见状立即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一颗糖霜莲子塞进谢忱嘴里,那人正低下头掩饰自己怕苦的模样,丝毫没有注意到宋栩的举动,等反应过来,舌尖已经化开一片甘甜。
他愣怔着抬眸看向宋栩。
宋栩呼吸一紧,“这是甜水坊三井巷头的孙娘子家的糖,好吃吗?”她赶紧寻了个话题别开视线,指尖却久久回味着谢忱双唇的触感。
“嗯。”谢忱的耳垂上淡淡绯色一闪即逝,他放下药碗回到正题,“路过秦州之时,我爹忽然病重。队里只有一个医术粗疏的军医,恰好遇到一位医女,自称能帮上忙,我便请她为父亲医治。不曾想她是刺客,又武功高强,正值我爹垂危便想刺杀,我应付不过就被刺伤了。”
“亲卫呢?关键时刻都跑哪儿去了?”
“她潜入时悄无声息……我爹死的蹊跷,我那时疑心亲卫,就命他们值夜时都守在门外,顾而来不及反应。”
有关忠肃王的死虽只有短短几句,却让宋栩直觉这事情不简单,“有何蹊跷?”
谢忱摇了摇头,“也就如圣旨所说,水土不服,伤病交加。”他眸光沉沉,复又变成那沉静疏离的模样。
宋栩有一瞬恍惚,“若有不便透露之处,我就不追问了。此番前来就是想与你叙叙旧,也顺便说说这朝廷局势。”
谢忱笑了一下,他嘴里含了糖,双唇微抿,晶莹剔透。许是熏香太盛,或是汤药药性偏热,原本清朗的面容落在宋栩眼中,恍若春花临水,风情昳丽,是不一样的属于坤泽的惊艳。
这下算是仔仔细细地看清了。
宋栩顿觉脸皮发热,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待你养好伤,我在仙肴楼摆一桌,咱们去听听小曲儿如何?”
“好。”
谢忱话音刚过,那人便腾地一声站起来往门外走,“男女有别,我久留于此已是失礼,还望端王殿下恕我叨扰之罪。”
宋栩匆匆作了个揖,便逃也似的爬墙出了府。
“怎不从正门出去?”谢忱追上她。
“不了,马寻到这儿来了,方便。”宋栩从墙头露了半张脸,随即利落跳了下去。
只听一声马嘶,哒哒的铁蹄就踩着青石板路远去了。
谢忱哭笑不得,转身回房,却发现茶桌上,宋栩的原来的位置旁放了一提红纸包。
打开一看,糖霜莲子和蜜渍乌梅静静地躺在绘金描红的油纸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