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缘》晴山月

83、破晓之黎明

　　她瞧黑漆漆的树林，漫天的繁星，思绪好似飘回到那久远之地，道，“你可知当初木沙尔哥哥向我求娶时，都说过了什么？”

　　剑雨苦闷中瞧向她。

　　她道，“他说他已经参透天下之爱，也唯有此——天，地，仁。”

　　剑雨狠是皱眉，似有反感的，“我不是他！”

　　宁月也摇头的，“你的确不再是他......”

　　天地萧索，也唯有柴火的‘哔啵’。

　　她走近来，蹲在那身侧，“过去太子心有大道，却也时长羡艳世间凡俗，亦愿来世做个凡尘中人，经一场凡尘俗爱......”

　　她对他道，“寻她去吧，想来她也等了你许久。”

　　剑雨一动不动的瞧她，又像是突然醒悟似的，转而起身向马群。

　　老半仙气的唤，“你上哪去？不许去！回来！”而他只是不管的，自顾自的牵马，气的老半仙指头乱颤的，“你你你......莫非忘了，还有豆儿！”

　　剑雨愣在那里。

　　他道，“你就为了那一点胡乱猜测，不管豆丫头了？”

　　剑雨转而瞧他们，少年们担忧的将他望着，何冲拧着眉头，不置可否，只有老半仙气急败坏的。而他瞧眼前，眼前一匹马，还有前头无尽的黑暗......

　　他静默着，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水袋，咕噜噜的喝下去，再以手指划破掌心，紧握拳头，将鲜红的血都收容进水袋中。只等装满了大半袋，收好，交给老半仙。

　　“师父，我已经弃了上辈子，不能再弃了这辈子。”他塞水袋进老半仙的手心里，郑重的，“我心中有个疑问，不得不去问个明白......过后若还有命回，我必定从此一心向医，以报师父之恩！”

　　于是不再多说的，翻身上马，直气的老半仙胡子牵着手指乱颤，“你你你......”却‘你’了半天你不出来。余下众人只是凝重的将他瞧着。

　　将走两步，满子唤，“师父！”跑上前来，凝重的，将青凌剑捧给他。

　　剑雨讶了一讶。满子道，“师娘当初交给我剑，是为我能保护大家，可我没有保护上。如今交还给师父，师父一定会保护上，她......”

　　剑雨笑一笑的，收了剑，最后好生瞧了瞧众人，所有的不舍，眷恋，都化为清风一笑，而众人亦各有复杂的望着他。最后他终究不发一言的，策马离去。

　　他卷起的尘土，一如一颗流星，倏而远去。只有老半仙还苦闷的抹着泪。

　　何冲觉得应当要安慰他一番的，可又惯不会这一遭，犹豫着，踌躇着，说出口的安慰就很有些变了味，“这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主见，你守住他一时，还能守住他一世？况且以他那性子，跟你一个痴劲，只怕留住那人也难以留住那心。”

　　老半仙还在苦闷当中，哪里听得进这话，气哄哄的，“行！放走了他，我瞧你拿什么去救豆儿，就靠这一袋子血？”他塞进何冲的怀里，很有些怒不可遏的，闷闷回到一边去。

　　何冲很好脾气的，只是笑一笑，也走进去，从怀中掏出一副书信来给他。老半仙不明所以的，奇怪接过。

　　一边看着，何冲道，“大概一个月前，一个丫头寻到祁山谷，寻到我们，带来一封书信，诺，就是这么一封，你该能瞧明白了？”

　　老半仙一边看着，一边惊心动魄，“所以......豆儿没生病，你们这一遭......就是骗他？”

　　何冲懒洋洋的，“没错，信中说你们处境危难，偏生剑雨执意不肯走。让我们务必出山来请你们回来，就谎称豆儿生病，剑雨必然会随同。”

　　老半仙也忆着过往，似乎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人蒙骗，又奇怪的，“那，那一日？大街之上，也是你们的演戏？”

　　“我的演戏罢了，上了京，我曾私下同她见过面，她也同我坦白了一些，说她先前是得了什么病？但是如今为了家族，也只能如此，请求我跟她演这一场戏，还说你是惯不会演戏的，让我们先瞒着你，待回到山谷，再一同想法子留住他。”

　　老半仙此时神情极其复杂，不知该说是生气还是愤懑，想了想又道，“那她又如何知道？豆丫头......和剑雨？”

　　这下何冲也不解的，“难道不是你告诉的她？”

　　两个人都愣愣，半晌，还是老半仙深叹的，“看来那丫头，倒是比青丫头通透。”

　　可是就这样让他离去，到底是为他还是害他？无人知晓。

　　到了天将破晓，颖儿早早的来到小姐房外，让婢女先在外候着，自己进去。然而开门，见花潮汐已然端坐在妆台前。

　　“小姐......”颖儿喃喃。

　　后来，便是几个婢女悄无声息的伺候梳洗打扮，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而颖儿总是瞧小姐，瞧她呆坐一夜的面上，此时既无欣喜也不愤怨，只有如水的平静，而她看着镜中人相，又不知陷入怎样的想象里。

　　待婢女退去，天已明亮，颖儿伺候起她梳妆。可梳着梳着，眼泪就咕噜噜的冒出来，压抑许久疑问与想象，此时汹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的跪落下来，一把捧住那膝盖上的手，泪语的。

　　“小姐......过去那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啊？你......你别压抑着，告诉颖儿好不好......小姐......”她那样的伤心难过，深深觉得，如今小姐孤苦无依，只有自己，唯有自己。

　　花潮汐终于肯瞧她，她像是刚刚从一个美梦中醒来，面上还带着柔美的笑意。

　　“嘘......”

　　她以指封唇，微笑而灵动，竟像个偷偷藏了糖果的少女，显得窃喜而心满意足。而她以她那久违的，少女般的欣喜道，“那不是苦难，那是可供我一生收藏的美好记忆。”

　　颖儿讶异的瞧她，瞧她端坐在镜前，微笑的体验一种......一种旁人所不能达的孤独之境。而她又是那样的灵动，灵动的将孤独品尝出喜乐，便也从此甘愿与之为伍......

　　颖儿为她的神情感到讶异。

　　而花潮汐呢？

　　花潮汐看着镜中人，那笑意仿佛能充盈心底，让她生出一种......了无所求。

　　当记忆恢复，她再回想过往，便能理清许多事。剑雨身上的来龙去脉......那一次又一次的刀口......皇帝......豆儿......

　　这还要多亏当初何冲留下的一份祁山谷地图，当初他托人送来，夹在她的旧衣行头里，而叶郎想是有信心留下她，亦或是要给她最后的信任，没有过多检查。又或是，即便检查出，也不曾当一回事，他那时是打定主意留下她。而她呢？亦是抱着不连累他们的想法。

　　如此绕了一大圈，她想，就这样了，再没甚么可求的，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安排。送走他，保他平安，便是她花下余生所求，最后的一点愿望了。

　　那他将来可会知道？那就权当对他最后的算计吧......

　　而当颖儿一件件的，替她装点上，她瞧镜中人的一点点变化，岁月像是走啊走，走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处。还是这屋子，还是这大红的喜服，还是那天赐的婚约，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所有源头的一日......

　　其实......她当真无辜吗？

　　小青送来的酒......

　　她当真全无所觉？

　　......

　　可又要如何忘记那一双希翼的、明明含怯却又勇敢的目光？忘记她举着酒，可是动也不动的，纯真而良善的望着自己？她的妹妹......她的亲妹妹......是在那时就打定主意替她承受的吧，怀着那样美好的祝愿，而她呢？

　　她像是伤心了太久，苦闷了太久，圣旨于她，承重的像是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山，无处可逃，无路可走......以致当那样一杯酒送至眼前......她是有一刻的惊愕，一刻的怀疑......甚至迟疑、踌躇......

　　可她又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呢？

　　算了吧......就这样吧.......她已经太累了......余下怎样都好，接受命运给的安排......

　　......

　　她把自己交给命运，喝下了那杯回不了头的酒。

　　说起来，没有什么无辜被动，都是她的冷漠自私害死了小青，甚至算不得天灾人祸，那就是她......就是她这样一个坏姐姐，害死了小青......

　　往后的一切，与其说是责怪爹爹，不若说是责怪心中那个见不得光的自己。而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却又日夜折磨着她的良心苦闷......说到底......

　　不过是咎由自取罢......

　　所有人都只当她是良善，接受不了那事实，才活在内疚悔恨中，没人知道她内心真正的苦痛。即便有疑惑，只怕也不好问出口。可也就是这所有的理所应当，让她越发看不清自己，自己究竟是谁？爹娘期翼的那个自己......又是谁？

　　直到那天娘找到她。

　　那是记忆中，娘最后一次温柔的瞧她，安抚她。将她当做她唯一的孩子，最后的孩子，那样的珍贵而怜惜。可娘也是存疑的，眼中存不得丁点沙子的，终究问出口。

　　“潮汐，你告诉娘，当初小青的那杯酒......你当真一点没察觉？”

　　娘就是那样直白的问出口，问的她毫无防备，却又对上那样郑重的目光。像是只需她摇个头，那她会是她此生都珍爱的孩子，成为她最后的，可相依为命的同根之草。

　　可她呢？犹豫了......

　　其实不用犹豫，她以她的怯弱与退缩就已经出卖了她......那是她最深沉的悔恨，她一边害怕，可也一边希望有人来戳破它，好给她一个解脱......可当那一天到来，又是如此不堪。

　　她眼睁睁的看娘眼中的希望淡下去，直至化为不可置信的严厉。

　　娘一定不敢相信......一定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口口声声责怪山里的老道士，怪他没有教好小青，却也一定不敢相信，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看着长大的......花大小姐......人人夸赞的花大小姐......会是这样的一个，贪生怕死到要以亲妹妹的命来苟且......

　　而花潮汐一度以为，说出来，戳破它，让自己遭受责难，苦痛大概会减轻些。可是没有，那只是将她们双双打入悬崖，并从此隔着天堑。

　　多少个午夜梦回，她追身着小青，往后又是娘......

　　而娘一句责怪也没有，只是上了山。

　　其实如今想来，娘是早在那时就放弃她了吧，放弃，亦是替她去承受了那份苦难。娘何成不是在苦难中品尝着满足？对小青那独一份的满足。而可笑的是她堂堂花大小姐，牺牲了妹妹，又害了娘......

　　到这一次......

　　她瞧瞧镜中的自己，端庄的花小姐，是该换她来守护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