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缘》晴山月

81、与君相别离

　　大红的绸布联字满满当当的充盈着花府，小厮婢女们忙来碌去，竟有种过节的快乐。

　　十五见娘，十七婚嫁，好似人生未尽之事都凑在了一处。而当管家踌躇来问，是否该请了夫人回来？毕竟，那是小姐一生的大事啊。

　　花潮汐一心绣着缎子鞋面，纷纷扰扰的绣线，她埋首在针线堆里，闻言想一想，道，“夫人既已入了空门，凡尘俗事便与之抛却，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这让管家也一时僵愣，不知该如何是好。又瞧喜娘们缝制的绣品套件，花钿簪饰，她竟一概不管，倒是让婢女颖儿挡了下来，又替她尝试了一回。而她呢，就当真抛却了俗尘一般，一心沉浸在针线里，看样子还是一双男子鞋样？

　　管家眼尖，将将看到绘制娟秀的几个小字，又被她用黑布里子盖着，缝合了起来。

　　那可当真是奇奇怪怪。

　　而到了十五那天，花潮汐早早的出了门。

　　隔的远远的，依然可以看见那开的红火热闹的一片，恣意生长的花枝，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她忆着过往，想到她曾对他说起家里，说起家里的桂花树，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甜的。剑雨那会儿也对她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蓄满星辰大海，将要溢出来的温柔。她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上心的呢？只怕也是从那笑容里。

　　“那往后我们院里也种上玫瑰，让你也能闻到玫瑰味香甜的空气。”

　　过去与现实，让她露出一抹弯弯的笑意，直到望见了剑雨。

　　远远的，伫立于花圃前的身影，好似无数次午夜梦回的身影。因为一直那样努力的来到她身边，让她也心生摇曳，好想就那样随了心意一场......

　　而他最后好生瞧了瞧园子，竟有让人心疼的落寞，独自进园去。他进去后，不久一个黑衣人跳出来，也跟着进去。园子还是随风招摇的园子。

　　“小姐......”颖儿提醒着。

　　她收了神色，上马车，拐进越发偏僻的林地。

　　林地静逸，悄无人声，只有风吹树梢，‘沙沙’的缱绻。她们就等啊等，等啊等，直到等一人从里间出来。剑雨摸索着出来。

　　明明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花潮汐却生生觉得像是积攒了一辈子似的漫长等待。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像是当初祁山谷底分离后的首遇，他那会儿哄她一整天，说尽好话，只为让她安心，承诺往后相守谷底，再不分离......又像是那时她穷尽所有，唯有对他的希望，也是那样等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如今......

　　他对她的期待她都知道，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等了他多久......等到如今再无路可等。

　　而此时她瞧着他，又像是分裂成了两个她，一个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拥抱他的她，怀着滚烫热烈爱意的她，想要燃尽一切的她......都被关在牢笼中无声呐喊，只留下她这么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人，直愣愣的瞧他。

　　剑雨的眼睛已然是白朦朦一片，将将能瞧清个影子，却也认出是她，有些意外的，“是你？”

　　他一时的退意和抗拒生生落入她眼，让她既辛酸又苦楚。可她开不了口！她只怕她开口便会忍不住，忍不住什么呢？拥抱他！占有他！将他纳为己有！从此天涯海角都同他！别管花家叶家，别管什么旨意，就拥进他怀中诉说那些思恋与委屈......

　　可她如今能吗？

　　剑雨一时伫在那里，显得有些迟疑，颖儿两厢瞧着，到底来道，“时间紧迫，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而他一动不动。

　　花潮汐深吸一气的，道，“大人莫要多想，我们不过是有感大人对小妹的情意，愿祝一臂之力罢了，但也限举手之内，若过会儿出关执意瞒不过，我自是会毫不犹豫的舍大人而自保。”

　　两相静默，只有‘沙沙’的风声，就在颖儿一再的紧张下，他到底上得马车。直到将他安置于夹箱中藏好，花潮汐才揭了泪上车。

　　马车驰骋至城中，才让车夫上车，才又似往常的，晃晃悠悠地驶向城门。这期间，花潮汐强制冷静自持的，不去想他与过往。果然不多久，将近城门，角楼上的通报声便响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战场中的连营号角，没来由的让人心惊。阵列的脚步，威而严的排守，城门口即刻乱成一团，排查的门兵陡然增多。直等再下来，一人人，一件件，都得细瞧盘查，而前行的几辆马车，几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而若有异国貌相的，即刻就被抓离了去。

　　颖儿瞧着紧张，可瞧花潮汐时，又因她面上的坚毅，也显得坚毅几分。慢慢就排查到了她们。

　　车夫不紧不慢的报了家门，又报了出处和去向，花府令牌也随着带着，给他们瞧过。他们态度显然好些，可踟蹰着，却也提出，如今上头要寻的是位极要紧的人物，他们万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无论何人，出关都得接受一番检查，还请郡主配合着。

　　车厢中一时悄无声息，有一种诡异的安静。车夫听来，却拧起了眉头，这时候拿出几分高门仆役的架势，怒问的，这是在有辱他们府上！门兵就好脾气的解释，他们万不敢有这意思，也万不敢冲撞各位大人小姐，只是那是上头传下来的令，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云云的说了一通，便使了眼色让人上去。

　　车夫瞧来怒目要斥，可另有一个更威严的声音道，“大胆！”

　　是颖儿居高临下的站了出来，怒瞧他们，斥责的，“你们谁敢查？”她也不听来人的什么狗屁解释的，摆出嚣张跋扈的姿态道，“你们莫不是狗胆上了天，也不瞧瞧我们家小姐是谁？御史家女，圣上亲封的安平郡主，那便是存着天人的颜面，你们也敢来犯？”

　　其它身份都还好，就是这封赏的什么郡主，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门面，可要当真计较，却又确如她所说，须得存几分谨慎。以致他们更是好了气的来道，“自是自是，我们胆子上了天也不敢来扰郡主，只是上令在此，我们万不敢有什么疏忽，安平郡主菩萨心肠，必是会体恤小的们些个。”

　　还是一副不放过的架势，气的颖儿都要发火了，花潮汐唤住她。于是一顿安静后，她在内以一种冷冷的，天人般不可侵犯的语气道，“你们自是可以查。”然而字字淬冰，“敲敲墙壁，掀翻车板，需要我如何？由着你们上来？还是要让我下去放着你们翻看？正好，我后日大婚，也还没怎么瞧过人，等我瞧过了你们，认识了你们，你们能搜查出东西最好，若搜不出，那就别指望我会放过今日这一奇耻大辱！”

　　说着她又缓了声道，“我未来夫君守这一方城池，未来公公塞外杀敌，保家卫国，圣上亲自下的婚旨，想必不会坐视不管。”

　　说完再没了声响，倒是衣料的摩挲声，接着颖儿替之拨开车帘，这时候有老的守城将在旁提醒着，这花小姐每月初一十五准时上广泉庵，自今年如春来就没落下过，今日这时候，也是出门的时候。那几人就疑虑的。

　　花潮汐已经动身走出来，高高在上的环视众人，那模样，是当真把人看低到尘埃里。几个眼利的将士匆匆扫过车厢两眼，拱手作答，“安平郡主无需劳作，小将们看过并无异样。”拱了拱手，就退身放了行。

　　直到马车慢慢悠悠的使出城门，花潮汐还始终紧紧攒着手，直到驶远，那仿佛揪着心的一只手才渐渐放开去，‘扑通扑通’的跳开来。颖儿觉得逃过一劫，有一种惊险过后的喜悦，不由握住小姐的手，才发现她颤抖的厉害。颖儿就很有些动容的，一些疑问始终萦绕着她，几番想开口问问，都未成，如今又心知太子在这里，更不好问出口，便独自出了去。后来行至僻静处，放了车夫离去，颖儿就架着马车，向广泉庵下更隐秘的小路驶了去。

　　花潮汐平复着，揭了眼角的泪，放他出来。

　　直到两人相坐着，剑雨面上平平淡淡，若有所思，花潮汐却像是不忍看的，始终避开去。所有的情思也好，苦痛也罢，都从未像这般的煎熬人。她明明坐立不安，无处宣泄，内心的人始终挣扎着，呐喊着，拍打着牢狱的门，而她从里到外，都变为自己牢狱的看守。

　　她被那两难折磨的精疲力尽，半蜷着身，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而小路曲折，弯弯绕绕，像是没有尽头，她内心的看守又沉醉于这一刻的绵长，真想就这样无限的延长下去。

　　然而是路终有尽头。

　　当远远的见一众人盼候着，花潮汐的内心，连同内心的人儿，都跟着一步步静下来......直到马车停下。

　　她静默着，自己下了马车。剑雨也摸索着，将要下来，还是赖子跑来，依旧伺候着扶他下车。剑雨便奇怪，“你怎么在？”

　　赖子羞愧的挠一挠头，道，“我就是感念大人的恩情，想最后来道个别。”

　　两厢无言。所有人都静默站着，盼首等着他，只有白貂儿窜上来，对他好一阵热情招呼。剑雨瞧着，也有欣慰的，弯了身子，接它上来，白貂儿在他左肩右臂闹腾的好不痛快。

　　再面对花潮汐，到底是剑雨供一拱手，做了中原之礼，可也到底是相顾无言的。静默离去，可花潮汐唤，“大人！”

　　他再瞧来，模模糊糊的，只有一个始终压抑着的，娉婷的身影。而她端立的身姿，当真雾中花一般，朦胧而遗世独立。

　　颖儿端来个箱盒，花潮汐道，“当初家妹还留有一物，想来是送给大人的。”她手放在箱盒上，又似有无限眷恋的，“到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颖儿端送过来，赖子迟疑的，捧过去，打开来，是一双靴子。剑雨的手亦是抚了上去，有所动容。连带着白貂儿都跟着转悠的打量。

　　接着颖儿端来酒托，端着两杯酒，花潮汐道，“承蒙大人过去的照顾。”她端了一杯酒，道，“此行一去山高路远，花潮汐祝您......一路顺风。”自己饮尽了酒。

　　剑雨还呆立着，只是若有所思的，静默一会儿，到底过去接了酒水，一饮而尽。道，“我过去曾将花小姐误当过小青......到如今才知错的离谱。”他微一笑，冰释前嫌似的，“剑雨多谢花小姐的相助。”他放了杯盏。

　　直到瞧他离去，浩浩荡荡，就像是整个天下都在离她远去。空空落落，无依无靠，像一口荒芜的枯井，再没什么能填补。只有那肩头的白貂儿还冒出个脑袋，奇怪的将她看着。直到一个不留神的窜下来，跑近来，有些怯弱的，又最后想同她和好的拉一拉她的裙摆，也到底得不到那回应。

　　剑雨回头瞧着白貂儿，白貂儿企盼的拉着她，而她已忍不住眼中的泪，轻揭了去。

　　颖儿想抓住那小家伙，退还了去，小家伙却敏捷的跳开去，又连跳几回，后来烦闷了，最后瞧她两眼，终究放弃的窜回去。

　　花潮汐就眼睁睁瞧他们一行渐行渐远，喃声的，“从此天高地远，望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