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缘》晴山月

18、临山烹茶香

　　第二天花自青醒来，还很有些精神恍惚。

　　昨夜慧悟做法，叶雨辰带她参加，连经累诵，直至深夜。今儿一大早起来，耳边似还有未散的经声。

　　叶雨辰的房间就在隔壁，时辰尚早，想必还深睡着。她出了门，瞧寺院笼在一片茫茫雾色里，昨夜里似乎还下了一场大雨，如今庙宇湿漉，空气清幽。

　　她不知不觉来到昨夜诵经的殿堂。

　　殿中内庄严肃穆，唯有烛火幽幽，昨夜靡靡之音的诵读，今日想来都似梦中。主位上的灵牌始终盖着块布满经文的幡布，一直都没有取下来过。昨夜她还很是好奇了一会儿，是给谁诵经。

　　眼下四周无人，静逸无声，她突然冒出一个冒犯的，又心痒痒的想法，想去看看叶雨辰记挂的故人是谁。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凑近去，像那是什么有着巨大吸引力的事儿。

　　然而只将将伸出手，一个略显苍老，又正气十足声音笑道，“花施主这样好的兴致，一大早便来经堂？”

　　这声音一经出现，便似警钟般，消散她心中的阴翳，理智唤回来。

　　是慧悟大师。

　　她回瞧，见慧悟提着个玄铁茶壶立在门口，笑的很是康健，“方收的无根水，花施主可有兴致同老衲喝壶茶？”

　　没想到云中寺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他们对坐高楼，一旁是高山嶙峋，悬崖峭壁，晨间的雾气或浓或淡的笼在山间，枯枝细梢便像是披了云彩华带般的，仙姿灵动起来。而另一旁是如盖的菩提花树尽收眼底，偶有风来，骨碌碌的吹来几缕花瓣，当真如置仙灵花海。

　　慧悟烹茶，袅袅青烟如仙如画。旁边却落着个棋盘。

　　她闲着无事望了望。对于棋局，她还是略懂一二的，当初姐姐教过她，而她会学也只当这是个好玩玩意，包来围去的。只是要再深入下去，就要花极巧妙的心思，她却无那个心力，总是走一步算一步，姐姐花潮汐总常笑她，观棋如观人，可见小青是个随心随性的。

　　那时她是怎么回的呢？“可是我还是很开心，开心了，结局是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就是，后来连姐姐的婢女，颖儿都能轻易赢得了她，赢过后，恐怕是觉得没什么挑战，也不再乐意同她下棋玩。

　　只是此时瞧这棋盘，竟不是什么高深的棋局，倒像两个稚儿的推拒还迎。

　　慧悟笑着，“花施主可是从棋盘上看出了什么？”

　　她只怕自己见识太少，看不出这棋局的内涵，恐落了笑话，只是摇头。

　　慧悟道，“这乃一盘玲珑棋局，处处为生，又处处为困，为生者生，为死亦生，生生不止，便如花开花落，恐无止尽。”又笑说，“乃一故人的手作，倒是极切合了我佛佛理，便无事拿来观摩。说起来也是因缘际会，红尘中自有真佛。”

　　花自青听他一席话，也若有所悟的瞧着棋盘，“那大师的这位故人是要与弈者相围相困至无境？”

　　“棋者，也是奇也。以穷技之力妄达平衡，如论如何，已是真佛。”

　　花自青想了想，仍有说疑虑的，“只是......以此下去恐怕再无人愿与他弈棋。”

　　慧悟就‘哈哈’的笑起来，拈须道，“那我这位故人算是幸运罢，他后来娶到一位愿与他相弈无尽的妻子，两人花田弈棋，倒也算的琴瑟和鸣。”

　　花自青也跟着笑起来，竟有所羡艳的道，“那红尘中最大的幸运，便是有人陪同着痴罢。”

　　水开了，慧悟斟上两杯茶，“老衲虽非红尘中人，却也想施主说的极对。”

　　花自青呷一口茶，那茶淡若幽兰，唯有馨香，将将在嘴里溜个弯儿，就无踪无迹，等再回味过来，才似有绵延不绝的香气，仿若吞了口香雾似的，让她甚为惊叹，“好生灵动啊。”

　　“这茶名花雾，亦是由那位故人精心载种，常伴花露烹之，入口如烟似雾，便取名花雾。当初老衲初尝，也甚为惊艳，友人倒也颇慷慨的赠与了一些，只是到如今逝者如斯，饮完手中几叶，恐就要绝迹了。”又笑对她说，“老衲这拙技，连那一半颜色也烹不出，纵有好茶不能烹出魂韵，花施主可谓一大遗憾。”

　　这......花自青只觉得，这是大师太过自谦了，她就觉得如今就很好喝啊，不过瞧慧悟一脸的遗憾，也不似自谦，她道，“也无遗憾，没喝过更好的，便只觉手中是最好，那它就是最好。一味的比较去，总有更好，便无最好。”

　　慧悟被她说的笑起来，“花施主倒是通透。”

　　花自青也跟着笑，想了想，又问，“大师口中友人可是前乌兰国太子？”

　　慧悟就顿了顿，“花施主何以见得？”

　　她不过是将前后听闻做的猜测，可是如今慧悟只不置可否的反问，就让她说不出口来。想慧悟一直以友人相称，也不曾报过身份名姓，便也有自身理由，她本不该这般随意打探。

　　慧悟却坦然道，“的确是乌兰太子。”说着，又深叹一气，“世人对太子多有微词，然以老衲相见，那实乃世间难得的高雅之人。至今记得，烹茶谈道间，太子道化天地，是老衲从未见过。只是世事弄人，太子成也帝王家，败也帝王家，终其一生不能随了心意。”

　　花自青想着这一路来，听到的许多关于太子的听闻，软弱无能也好，文雅闲致也好，高雅难得也好，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只怕都不过是众生的一厢微词，师父曾同她说，‘众生无相，唯有心相。’她此时倒是渐渐有了体悟，所以权衡之人观其软弱，文雅之人观其闲致，高雅之人观其高雅。那幸福的真谛是什么？是屏蔽所有，唯观心相？那叶雨辰留给她的心相又是什么呢？
　　乱想间，山之尽头已露朝霞，云雾被吹散消磨，山林枯木间便是霞光彩带般的，极俱光影变化起来。花自青恍惚觉得，这每一日的日出日落，周而复始，若是有一个人不知疲倦的，始终如一日的爱着这天地，那便是极美好的。若是有人始终如一日，记挂着一个人，那也是极美好的。

　　只恐她连这记挂的资格也没有。

　　等她从慧悟那里出来，已是天色大亮，途经菩提树，可见叶雨辰呆立在那儿。洁白的花瓣迎风飘摇，落下簌簌花粒，他的身影落入期间，说不出的俊逸出尘。而他竟无知觉般的，始终瞧着手中之物，于指缝间落下一抹暗红穗须。好似吸尽了这世间所有的色彩，才至让他这般失魂落魄。

　　花自青不知为何起了一阵莫大的伤感，这伤感以决堤之态势要将她淹没，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她才手忙脚乱的想要擦拭，可任她如何搽抹，泪水却是止不住的。

　　直到熟悉的冷梅清香近来，叶雨辰揭开她的泪袖，于她面上巡梭，泪水没了承接物，滚滚的就落下来，一道道，似没有尽头的泪线。叶雨辰瞧着，竟有几分胆战心惊，想也没想的就着袖袍给她擦泪。而大概是悲伤侵蚀了她的大脑，她一点念头也没有，只有呆若木鸡的瞧他。

　　直到记忆回笼，她越发清晰的瞧着叶雨辰，退一步离了这好意，叶雨辰的泪袖就僵在空中。

　　他简直压抑的质问，“你到底为何离家？”

　　这时候她想，既然‘众生无相，唯有心相。’那她可不可以转移这种心相？以免其痛苦？她胡思乱想间，叶雨辰扣上她的双肩，“你是不是......是不是......”他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定定的瞧她。

　　她摇头道，“不过是想出来走走，没什么理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语气中带着某种倔气。

　　向慧悟辞行时，得知慧悟已然远游，临行前留下个青布锦袋给花自青，却是那花雾茶牙。这般贵重，她哪里受的起？况且她也不懂什么茶道啊。想要将还给小沙弥，小沙弥却脆生生的道，“慧悟师父只叫小僧送锦袋，可没叫小僧收锦袋。”便自行离了去。

　　那天回去车中，两人也始终静默不语，到了凉州城外，早有将士等候，叶雨辰要先行回营。下车前道，“我瞧你大哥是真心待你，回家前你便住那楼中。”又道，“即便你只为散心出来，到如今也该呆够了，总得为家人想想。”便下车上马，绝尘而去。

　　留下护送她的还是那壮士，如今她知道他叫‘海燕’，乃是叶雨辰手下亲信的随将。此时瞧她，有殷勤，又有几分难为情的，似不知该怎么唤她，到底是道，“公子，我们回去吧。”送她回百香楼。
　　到了楼前，花自青心情复杂的下车进楼，被海燕叫住。

　　“公子！”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是一个古朴小盒，递与她道，“这是将军让我代交给你。”

　　她不理解的瞧瞧盒子，伸手接来。海燕笑说，“将军在乎你呢。”便也驾着马车离去。

　　花自青眼看着人走远，一点也不明白叶雨辰的用意，既是送她何以还要代旁人之手？她瞧回手中盒子，打开来，是一只绯红的玉镯。

　　琅嬛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