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乔子芥

48、旧事

　　京城的冬日不比北境，风不会凛冽得像钝刀子割肉，刮在脸上像是砂纸粗糙的打磨。反而更阴柔些，像是剔骨的尖刀，叫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抓不住丝毫的暖意。

　　尤其是在阴冷潮湿的地宫之中，长时间不见天日，不知日月轮转，饥寒交迫还要不断战斗，应付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危险。
　　显得这个冬天格外的长。

　　彼时的解白糖身上已经初具后来的风华，因着年纪还小，少年青涩的面庞秀气又精致，像小姑娘一样好看。
　　他刚从一场惨烈的厮杀中脱身，浑身浴血，蹒跚地扶着地宫冰冷的墙壁走了不久，转入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将肩上扛着的小少年放下，喘息着背靠着墙坐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地上的小少年看起来与他一般的年纪，惨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如果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看起来就像没气儿了一样。

　　解白糖没有去管他，刚才的厮杀中身上的旧伤裂开，又添心伤，他丝毫没有处理一下的意思。只靠墙平复着气息，珍惜这偷来的休息时间。

　　这是第几天了呢？
　　他进来几天了？
　　刚开始还有闲暇时间数时辰，后来几次大战死里逃生之后，他有时候会昏迷，就再也记不得日子了。解白糖伸手轻轻压了压肚子，他已经超过一天没有进食了，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危险根本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饥饿伴随着虚弱感来势汹汹，解白糖的脸色很难看。

　　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眸子清透，周围坟墓一样的黑暗没能阻止他的视线，来到这地宫之后他的夜视能力每日都在提高，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掌心横着一条狰狞的伤口，像是被利器强行割裂，两边翻白的皮肉让这道险些切断手掌的伤口格外骇人。

　　对了，这是刚才打的时候，有人从后偷袭，情急之下他一把握住了捅来的刀造成的伤口。
　　解白糖想清楚后浑不在意的将血在衣服上抹了抹。

　　刚开始受伤他还会为自己包扎，后来发现这毫无意义，连天的战斗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最开始他救下来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解白糖摸了摸腰间穿着的珠子，无声地冷笑。

　　“咳。”
　　地上的小少年传来了轻微的咳声，他僵硬地扭过脑袋，看了看靠在墙边的解白糖，慢慢爬起来，他浑身都在发抖，爬起来才露出的后背上，那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小少年缓缓坐正，与解白糖在黑暗中默默相视，他沾满血污的脸上裂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硬梆梆的干粮，干粮看起来意外的干净，上面只有些血迹，并无灰尘之类的。

　　他有些不舍的摩挲了一下这一小块干粮，接着一咬牙递给了解白糖，解白糖没有伸手接，安静地看着他。
　　少年哑声说：“那群杀红眼的家伙都是为了一口吃的拼命，你救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吗？放心吧没毒。”

　　解白糖静静地看着少年没有说话。
　　他感觉很疲惫，在这个地方别人散发的恶意是恶意，但善意却不一定是善意。为了活下去，他需要仔细去推敲每个人的话语，探寻究竟有几分真假，这让他很厌烦。

　　少年看着他的无动于衷的样子，皱着眉头就要把手缩回来。
　　靠在墙上的俊秀少年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纤长有力，掌心却触感奇怪、温热黏腻，少年挣了一下就顿住了——这只握过来的手上有很重的伤口。

　　解白糖用没伤的手拿过他掌心的干粮，对面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了不舍，看着解白糖手中这块硬梆梆的吃的。

　　解白糖垂首，指上微微用力，将那块干粮掰成两半，递过去一半，少年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放心，你吃给我看。”本来清冷的声音因缺水而嘶哑。

　　少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半块干粮就往嘴里塞，解白糖看他吃下去一口，这才低头咬在了剩下的半块上。这干粮已经放了不短的世间，苦涩无味硬得像石头一样，难为那少年如珍似宝地留着，现在狼吞虎咽。
　　解白糖听着牙齿因不堪负重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怀疑这东西吃下去究竟能否消化。

　　对面的少年几口硬生生噎下去了那块干粮，抬头看着靠着墙，吃得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解白糖。眼神从他殊丽的容颜扫到腰间系着的珠串，眼神兀地一暗，接着又移开。

　　解白糖浑不在意，恍然未觉般慢条斯理咀嚼着口中的吃食，仿佛他不是坐在地狱中间，而是在盛大的宴会上。
　　等到最后一口难以下咽的干粮也被他咽下去，解白糖一掀眼皮子，对面的少年立马浑身紧绷，白着一张脸戒备的看着他：“你是那十人之一？”

　　解白糖闻言，手指摸了摸腰间的珠串，小少年的眼睛随着他的手移动，看到那几串珠子，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串珠子的颜色和具体数量，但他清楚的知道，至少有几十个，每一个都殷红如血。
　　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人命。

　　“知道你还留在这？不快点走？”
　　解白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中中染上了一丝森寒。

　　“你救了我，应该不是为了杀掉我吧，况且，”小少年紧张地抓住了衣服下摆，“我已经几天没见到如你我这般年岁的孩子了，三天前我还见到了一个女孩……”

　　他没有往下说，解白糖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也是刚才混战中解白糖出手相救的原因。

　　进入这个地宫的一共有六百人，其中有五百是十到十八岁的孩子，还有一百死囚。
　　三年一次的影卫选拔，那些孩子大多都是家贫被卖到各家的，或是城内阴暗角落里的乞丐，而只要从这里出去，他们以后再也不用为吃穿发愁。而死囚，只要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便可免去死罪，赎回己身。

　　送他们进来的上位者用他们的贱命来打赌，看看谁家送进来的孩子活下来的多。
　　他们每个人孩子身上都有一颗血珠子，死囚们是没有的。手中没有珠子的人不能走出地宫，所以死囚们一定会对这些小羊羔下手，而手中珠子越多的人自然就越强，甚至有可能得到天子的召见，入宫为官。

　　这场选拔每年能活下来的不超过三十个，但这对他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只有黑夜的地宫中，他们为了生存而厮杀，只要拼命活下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解白糖是个异数。
　　谁也想不到尊贵的解大公子此时正在这漆黑的地宫内与一群肮脏的下等人苟活。

　　每隔一段时间会下放一次吃食和水，却只有两天的量。一旦吃完，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获取到食物。

　　总有人会为了生存对周围人下手，死囚中不乏亡命之徒。
　　十岁出头的孩子刚开始还能偶尔见到，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眼前的少年能靠自己活到现在，自然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深知自己在这里举步维艰，过了今日没明日，不若找个大腿抱着，解白糖审视地打量着他。

　　这地宫中有十个人会受到优待，每次下放食物之时，珠子最多的十人领到的吃食会比别人多。这也就意味着，你杀掉一个前十之人，不仅可以在这里获得优待，出去之后还有希望飞黄腾达。

　　机遇总是与危险并存，解白糖腰间的珠串，大部分都是劫杀之人贡献的。

　　“你放心，”少年道，“我的东西分你一半，我不会拿你的东西，只求你在我快死的时候能拉我一把。”

　　“我只想活下去。”

　　带个人很麻烦，还有可能背叛，解白糖想。
　　但是眼前的少年渴望活下去的意念太强，解白糖沉默了一下，还是冷冷地丢下了一句：“拖累我就杀了你。”

　　两个人结伴在这偌大的地宫里游荡，见到人躲开或是战斗。有些饿极了的人会像畜生一样，什么都做。

　　他们第一次遇见吃人的畜生时，解白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个畜生杀死，两人的动静引来了不少有心之人，在暗处想要渔翁得利。
　　是小少年千辛万苦将解白糖带出来的。

　　后来解白糖无意中踩入了陷阱，被毒烟熏瞎了眼睛，本以为这少年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谁想他竟然说要做解白糖的眼睛，带他出去。

　　可真是个傻子，解白糖不以为然。
　　傻子往往是活不长的。
　　所以他死在了他们即将离开地宫的前一刻。

　　他是解大公子，他与别人不同，他的最后一关是特别定制的。

　　老太监让他做出选择，是想要活…还是死。

　　是想要自己活着，还是让那傻子活着。

　　如今，就仿佛冥冥中的一个圈，他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有个声音问他：你是想要活，还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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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时候的糖糖已经预料到了很多事情，而傻乎乎的屠小韵还什么都不知道。
看了一眼，一周掉了十个收，按照这个速度，等这篇文完结我怕不是要变成光杆司令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