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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竹林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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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又过几个夜,季竹望有一回夜半起床撒尿,迷迷糊糊的居然看见一只人影站在窗边,身形高大,就对窗外的凤凰树发愣。他实在是困,一揉眼,那人影便消失了。但由于过于真实,他第二日兴致勃勃地说这事,二狗说他定是做梦了,账房先生则拉着胡子,点头道:
“实不相瞒,那棵凤凰树原本就在。而且北巷有个鬼传说,就是关于这个,你们听吗?”
“听听听。”二狗等人赶紧围在一起。
“据说啊,那棵树吊死过一个人,一直都没人敢放他下来。直到最后,那人被蛆虫啃食,连夏蝉都敢来冒犯,再加上好几日风雨大作,腐烂更快,他死不瞑目。天晴后,有人说看见那具尸体的身体被吹下,头居然还挂着。再过几个月估计头也吹掉,之后老板便搬进来,这事就没了后音。恐怖的是,连我都不知道那具尸体究竟是被埋了,还是......”
二狗直咽口水,就在这时,有人拍到季竹望的肩,他心漏一拍,顿顿地回头。
“在说什么?”
白安生平静的神情下,浮现出一股无谓笑意。
“没......”
“那还不快去工作?让客人等你们?”
季竹望和二狗屁颠屁颠地跑走,丝毫不敢回头看一眼。白安生伸长脖子,呼吸重重地扑下,撑头泄气道:“把他们吓走怎办?你负责?”
白安生现在是老板,得罪不得。李叔毕恭毕敬道:“小老板说的是,下次不敢了,不敢。”
“李叔,不要说太多出去。”白安生的神情无主,话语有力,“人是很贪婪的,你越说,他们越好奇,反是看笑话去。”
李叔“是是”点头,抿唇又道:“小老板,老奴想为那小伙子正个名,他并不似传闻中那样无所事事、碌碌无为,反之,老奴看得出他是个胸怀大志的好孩子。”
“他还跟我说了,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老板,没有之一。这话一点儿不假,他的真诚,老奴看得出来。”
闻言,白安生或是惊讶于李叔的后话,或是觉得不在意,又或是为季竹望而感到高兴,笑容浅浅地挂在嘴边,没反驳,也没回复。
他的头倚上椅背,盯住一处虚无:“李叔你说,我当年是不是也这样?你怎么见谁都说同一段话,不好。”
李叔笑得咯咯响,听出他语句中的讽意与玩笑,摇头苦笑:“人老啦,你们在我眼里都一个样儿,哪有什么能让我为你们付出的呢?我怕没有,就想趁现在赶紧记住你们,以后会忘,但我努努力不忘。”
白安生听出他这话的恻隐之意,四舍五入,季竹望也被默默地归同了。
这世间就是如此奇怪,有数不清的线,再织成数不清的网,层层叠叠地套,不带重复。有的陌者可以胜似家人,而有的亲人,则可以冷漠到极点。真钱买不到真情,真心换不得假意,白安生始终认为爱不是刻在血骨中的,而是溶在泪水中,难以挣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三日后傍晚,季竹望一如往常拖着厨余到门外,客栈外依旧人来人往。对面有家驿站,他无意中闻见“白安生”三字,便仔细竖起耳朵——
“就是那个客栈老板,上边儿给这个数。”
“唉,但就在百花阁对面,会不会不好下手?”
季竹望倚墙收腿,嘴里衔草,闷不作声。
白安生近日喝汤喝得快吐,一肚子满满的水,走起路来还能听见咚咚声。他谢绝了季竹望三番二次的好意,见他一脸沮丧,只好在无奈之下同意他干点别的。
比如,学学算命。
这东西可学不来,白安生丑话说在前头,名师出高徒,那也得是有高徒天赋的人,懂了吗?季竹望狂点头,忍不住向白安生证明自己。
白安生从木抽屉里拿出粉水晶,最上端是用铜链挂住的一个挂坠,铺平在桌上。这其实只是白安生拿来哄小孩的玩具,实在敷衍,才会选择这样玩意儿去教季竹望。
白安生说步骤说得详细,季竹望抿唇,脑在不停记笔记。再来,白安生要先示范一次,他问季竹望你想问什么?季竹望干脆答:桃花运。
白安生显然是愣住,僵硬道:
“你确定?”
他不假思索地回复:“对,就这个。”
白安生顿时肠子悔青,但又搁不下脸面,只好在他的炯炯注视下开始一切动作。粉水晶会指向一处答案,在那之前先得晃上好几圈。白安生手汗都快挤出来了,焦急想,这水晶为何还不停?该死!
啪——终于停了,粉水晶什么也没指,白忙活一场。
“是不是你不真诚,人家水晶不想理你?”季竹望表示疑惑。
白安生努嘴,一言不发,再拿一次粉水晶,打算来真的。他虔诚至极,同平日里一样淡然,看水晶转个不停,他的思绪也渐渐开始转个不停。
转圈的幅度越小,他的呼吸就越紧凑,长舒一口气——啪,粉水晶停了,这次指在白安生这儿。
“......”
白安生质疑地又重复几次,像是把季竹望遗忘在角落里,打哈欠道:“白老板,你这个到底好不好用啊?”
“不好用,坏了。”白安生回复他,“下次再教你,这次换别的。”
“可那粉水晶,七次里五次指你,剩下两次什么都没指。太巧了吧?”季竹望毫不犹豫地拆穿,说罢,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问题。
“还真坏了。”季竹望叉腿,手中把弄那粉水晶,嘀咕道。
说要学,其实也只能学些入门皮毛,季竹望天赋不错,可惜没那定力。或许是少年人的浮躁令他躁动不安,又或者是粉水晶的答案令他紧张。不知怎的,他觉得二者都占。
过几日,白安生正纳闷于季竹望的避嫌,像见妖怪似的。后又因为实在太忙,碰上开张日,便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二狗在忙着打扫客栈,恨不得摇身一变成“千手观音”。他忽然想起什么,将一罐东西塞给季竹望:“这是你家老板最爱的香,他肯定累坏了,给他点几个去。”
季竹望抱住罐子闷闷上楼,隔过盖子闻闻香气,是暗梅香。他的母亲喜观赏,将军府后花园便全是精美花木,其中也不缺珍稀物种。角落里分别摆上四君子,季竹望冬日时常常去那儿玩雪、滚雪球。当小雪将百花香压盖住时,唯有暗香飘来,萦绕鼻尖,他自然记得那沁人心脾的香气。走到门前敲门,白安生应声。
季竹望推开门,拨开珠链,只见白安生半湿黑髫对烛读书。他披散发,发丝滑顺,悠悠然飘起香气。脸上卸去妆容而显得清雅、含蓄,后颈稍倾,烛光反映在淡棕的瞳孔中。扫过几行文字,白安生扶额,带些倦意蹙眉:
“怎么是你?”
季竹望与他对视好半天,很奇妙,他清淡疲倦的面上带点儿无谓的苦意,并非是少年应有的恣意。反倒像把倔强的钝刀,剜过□□,留住魂魄,那是从第一眼便开始的直觉——季竹望有种灵感,他像后院被遗弃的藤蔓,草草割断,任谁都无法真正崇高地理解他、亵渎他。
或许作为朋友,我可以给予他帮助,季竹望心想。美人若兮,顾盼琉璃,一绺发被水气粘在白安生颊上,他用手轻轻拨开,别在耳后,就连指尖都是细软的。他朝他笑,打开罐子,拿出三片暗香,点燃,阵阵梅香顿时飘散开。白安生沉哞读书,衣着单薄,季竹望便去给他关窗,在月夜的疏影下,他望见有一名黑衣人在朝他的方向拉弓——
“小心!”
季竹望立即关窗,箭尖穿过木头,发出钝声,离他只有一点儿距离。方才那声是白安生唤的,他迅速将季竹望拉到角落里,只闻外头一阵稀稀疏疏。
“闭嘴。”白安生从喉底压声,“你要是死了,我可不给你埋尸烧香。”
在这逼仄的距离间,季竹望紧抿双唇,一边利用体型差距端倪白安生,若有所思。白安生贴墙听动静,将他抵在角落中,很近。木门被风吹开,珠帘哗然作响,白安生拉住季竹望的手腕:
“不能在这。别愣着,先跑。”
季竹望对上白安生冷冰的手,一言不发地被拉着跑。账房先生等人还在歇息,夜色浓厚,就连他都开始屏息凝神。白安生拉开门轴,朝他说:“你待在这儿,我出去一下。”
“出去?”季竹望的嗓音忽而冷得有质感,像是在质疑,“刚才那些人是来暗杀你的吧?出去送死?嗯?”
白安生一愣,回头,季竹望依旧是副傻憨的模样,乐呵呵地笑。
“没事儿,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白安生没多想,逃到百花阁后的巷子。他听见屋顶瓦砖碰撞的声音,继续跑,一直被逼到死胡同里。黑衣人都显了形,提拿砍刀朝他步步紧逼,刀面在月光下映出白金色。白安生只好不停退后,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佯装淡定:
“你们当真不活了?”
“死的是你!”
黑衣人冲上前,白安生侧身拽住他手腕,施力反拧过,又是几名黑衣人加入,白安生借力扫过他们,将掉在地上的砍刀捡起。几名黑衣人同时往前冲,白安生来不及支招,被掌心一拍恶狠狠地撞在墙上,内脏仿佛都在震颤,疼痛难耐。
“呵,狐假虎威。”
白安生闻言一笑,反讽道:“你们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平民,也真是够威武。”
黑衣人将刀举在头顶,狠狠往下砍,白安生急忙闭眼——几声响动,再次睁眼时,季竹望已经将人打趴下,动作干净利落,护在白安生面前:
“我们老板人好,你们可别欺负他。”
白安生似乎对季竹望的出现早有预感,也是心安,捂住肋骨觉得好笑,一岔气便是疼。季竹望迅速将他扶起:“还行么?”
白安生点头,他摆出架式,朝黑衣人挑手:
“来啊,看你刀快还是我手快。”
黑衣人愤然向前冲,季竹望迅速出手,点住他们的命穴,动作轻盈而有力。白安生则呆站在暗处中,微微震惊——月夜下,季竹望没让任何一个人越界。
他主动抓白安生的手:
“快跑啊,愣着干嘛!”
季竹望带他越过还在地上挣扎的黑衣人,没跑多远又被追上。白安生跑得气喘吁吁,胸腔肋骨一刺一刺地疼,绕过好几个胡同又被堵,连季竹望也开始感到疲惫。从南街到北巷一路被追杀,喊人不见,官也不来,季竹望猛然握住他的手问:
“会翻墙吗?”
白安生跑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默然地点头。
季竹望心道只能如此了,将他带到一间大府邸前,黑衣人还在后面追,什么武器都扔。季竹望直接横抱起他,白安生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人往天上抛,作出好看的弧线——眼看就要重重坠地,他闭眼,身下却是柔软的触感,原来是马棚的稻草,一块块地叠在一处。
季竹望身手敏捷,两步唰唰蹬上墙,蹲在墙上和府邸外的黑衣人笑嘻嘻挥手告别。黑衣人果真停下,暗暗骂了声后便迅速离开。
白安生不解,季竹望拍灰,将他从地上扶起,而白安生还沉浸在方才失重的恐惧中,拍开他的手自己跳下,后悸道:“这是哪儿?”
“将军府。”季竹望在傻呵呵地笑,补充道,“冬慷大将军的将军府。”
白安生顿时一阵发毛。只见数十名侍卫兵从后屋齐刷刷走出,声势浩大,披甲持剑,高举火把,照得他睁不开眼。
为首的士兵厉声道:“谁!胆敢私闯将军府!”
今夜无风无月,夜色浓厚。白安生眯眼,正盘算着该如何脱逃时,只见季竹望扬起手来,朝他们打招呼:
“是我,季筠。”
白安生听得出,他看似高兴的话语下实则是颤抖的声音,字都咬不明白。
为首的士兵目瞪口呆,收起刀剑。
“快去禀报,少......少爷离家出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