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山鹿

46、第 46 章

　　哭闹过一回后，池凉雨平静了好几天，但是害怕闻默再把自己关在卧室，中午困得再厉害也不敢进去睡觉，只躺在沙发上。

　　下午睡醒了，人又恹恹的，看着落进阳台的阳光，半晌一声不吭地钻进闻默怀里。

　　“怎么了？”闻默放下正在看的书，抬手搂住她。

　　睡醒后的头发有些乱蓬蓬的，扎的下巴有些痒，闻默埋头抵着发旋蹭了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什么时候填志愿？”池凉雨问，声音还带着睡醒后的沙哑，闷闷的，透着几分平常没有的亲昵和依赖。

　　闻默顿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下个星期。”

　　“这么快。”池凉雨合上眼，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很粗的铁链锁住了，没能报上名，最后别人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梦里的绝望现在还让她心悸。

　　“你会让我填志愿吧？”她问。

　　这次闻默没有避而不谈，回答说：“会。”

　　得到他的保证，池凉雨脸上也没有露出太多喜色，眼睛盯着抱枕上的叶子怔怔出神，半晌忽然说：“我想要个吊椅，摆在阳台上。”

　　话题转变的太快，闻默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意识到什么，垂眸笑了笑，把手机拿出来，边问：“那除了吊椅呢，还有什么想要的？”

　　“暂时只有这个。”池凉雨接过手机，低着头顺势靠在他肩上。

　　她想要个吊椅，好像是初中，在电视上看到主人公家里的阳台上摆着一个，特别漂亮，那时候她就想要，只不过从前没有人会满足她的愿望，而现在闻默会。

　　池凉雨划拉着屏幕挑选，实际上一个也没看进去，她的思绪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在纠结着，想告诉自己就这样放弃吧，但心里又有一个声音不愿意，她好像分成了两个人。

　　最后她选中一款白色镂空水滴型的吊椅，很漂亮。

　　电话打来的时候，池凉雨正坐在吊椅上喝啤酒，手机在闻默手边，他拿起看了眼来电人，有些意外。

　　池凉雨见他看自己，歪头问：“谁啊？”

　　“你妈。”

　　酒精让池凉雨的脑子有点迟钝，加上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跳下吊椅三两步过去，眼睛一直盯着手机，不确定闻默会不会让她接，只能试着保证：“我不会乱说的。”

　　“我知道凉雨很乖。”闻默笑起来，打开免提，将手机递过去。

　　池凉雨有些着急地接过来，“喂，妈。”

　　“姐，是我。”意料之外，手机里传出来的是池鹏程的声音，不等池凉雨开口，他已经焦急地说：“姐，你在哪儿？你快点回来，妈住院了。”

　　住院两个字让池凉雨意识到严重性，她心里一沉，酒彻底醒了，再也顾不上其他，急忙追问：“严重吗？”

　　“我不知道，我补习班才下课，就看到救护车来了。”

　　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池凉雨焦急地走了几步，一连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在医院吗？只有你一个人吗？”

　　“在医院，爸也在。”

　　池凉雨稍稍放下心，意识到闻默还在一旁，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他，随即偏过头避开视线，含糊地安抚道：“我……我马上去，你等我一下。”话说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哪家医院？”闻默忽然问了一句。

　　池凉雨吓了一跳，急忙背过身挡住手机，不让闻默的话传过去，但显然池鹏程已经听到，他回答得很快：“在二院。”

　　“我知道了，先挂了。”池凉雨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内容，在他刚说完话时便迫不及待打断，随即挂断了通话。

　　看着手机壁纸上的自己，池凉雨半天没能抬头，心脏仍在砰砰跳动，为刚才闻默的擅自插话。

　　“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一趟医院。”

　　“亲我一下。”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池凉雨看向他，脸上惊惧未散，却没有犹豫，依言亲上去，身高不够，还微微踮起了脚尖。

　　“想要什么，记得讨好我，懂吗？”

　　池凉雨没说话，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告诉闻默她不认同这句话，闻默笑笑，没有追究，捏了捏她的鼻子说：“去换衣服吧。”

　　池凉雨扭头跑进卧室，在选择裙子还是T恤时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带翻领蝴蝶结的裙子，这样的领口的设计可以遮住她脖颈上的痕迹。

　　等出来，闻默已经在玄关等她，看到打开的房门，池凉雨脚步顿住，一瞬间生出迟疑，被关了太久，她竟然不敢过去。

　　“过来。”闻默喊她。

　　池凉雨定了定神，乖乖过去让闻默握住她的手，带她出去。

　　听到关门声，一种不真实感促使池凉雨回头看了眼房门，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出来了。

　　去医院的路上池凉雨已经平静下来，也给她爸打电话问清楚了，说是沈芳梅一直都有低血糖的毛病，这回是情绪波动太大，才晕厥过去了。

　　池凉雨没有问是什么让她妈气到晕倒，反正也无外乎是那些事。

　　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醒了，她还没进病房，在走廊就听见里面的吼叫怒骂，声音快要掀破屋顶，闹哄哄的仿佛在表演滑稽剧，以至于走廊上来往的人都要伸着脖子探头看一眼，有好事的甚至已经围在门口看热闹。

　　这副情形迫使池凉雨停住了脚步，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她觉得很丢人，羞耻感让她提不起丝毫勇气走进病房，去接受众人异样的目光洗礼，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闻默。

　　脸颊火辣辣的发烫，池凉雨躲在人群后面，背上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让她几乎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你闹够没有？还嫌不够丢人。”她爸气急败坏地指责声穿过人群的纷扰传出来，池凉雨忍不住颤了一下，几乎想要转头离开。

　　“不够，你干的出来我为什么不能说？”沈芳梅咄咄逼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你自己闹去，别来烦我。”

　　池俊甩门出来，围观的人一下子散开，露出人群后面的池凉雨。他脸上的怒气还没有散，看到女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池凉雨觉得喉咙发紧，有些艰难地叫了声：“爸。”

　　“进去看看你妈，不知道发什么疯。”池俊不耐烦地丢下一句。

　　刚要走，看看闻默又觉得眼熟，还没等他问，闻默已经先自我介绍：“叔叔好，我是凉雨的男朋友。”

　　池凉雨愣住，心脏吓得几乎停跳，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对上闻默戏谑的微笑，一瞬间心生愤怒，但这点愤怒还没有时间壮大，就被惧怕取代，池凉雨咬紧了牙，又急切地转头去看她爸，想确定他的态度。

　　意料之外，池俊只是有些惊讶，还没等询问更多，恰好池鹏程从病房出来，他好奇地看了看闻默，嘴上说道：“爸，还走不走了？”

　　他一打岔，池俊就暂时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跟池凉雨说：“你进去看看你妈，我送鹏程去补习班。”

　　等他们走了，池凉雨猛地松了口气，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计较，只说了句：“你在外面等我。”

　　她不想闻默进去，但是闻默看着她，没有动。

　　池凉雨感到疲惫，她来医院好像就是个笑话，可她真的不想闻默再见识到自己还能怎么狼狈，只能放低了语气说：“求你了。”

　　好在闻默没为难她，转身走了，留下一句：“我在楼下花园等你。”

　　他走后，池凉雨勉强提起一点精神，开门进去。

　　病房里她妈还在絮絮叨叨和病友抱怨着，池凉雨跨过地上摔碎的杯子，走到病床边喊了她一声，她才从怨憎中抽离出一点心思，看向自己的女儿。

　　“你爸呢？”沈芳梅第一句不是问她，而是朝她身后看，没见到池俊，脸顿时耷拉下来。

　　“送鹏程去补习班了。”说完这句，池凉雨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跟她妈好像一直都没什么话题可聊，但即便这样，气氛也没有僵硬。

　　沈芳梅仿佛要把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怒火全都喷出来似的，向池凉雨指责她爸，痛骂小三，把一切她能骂的全都用污言秽语招待了一遍。

　　池凉雨怔怔出着神，听着病房内其他人的附和声，义愤填膺的谩骂，突然呆不下去，这源于一种同样的话听了千百遍之后产生的麻木无感。她默默转身出去，不知不觉走到楼下，才想起来闻默说在花园等她。

　　午后阳光炙热，晒得池凉雨头有些晕，她沿着树荫漫无目的地走着，在紫薇花树下的长椅上找到闻默。

　　“你不嫌晒啊？”池凉雨拢住裙子到他旁边坐下，木制的长椅被太阳晒得滚烫，像是坐在火炉上，她晃了晃细白的小腿，裙摆跟着飘动，像蝴蝶。

　　“这里没人。”闻默说。

　　周围确实没人，夏天的午后很少有谁傻乎乎出来晒太阳，都恨不得躲在空调屋里纳凉。

　　也许是太安静了，树上的蝉鸣都不觉得吵闹，池凉雨突然很想倾诉，如果还有别人，她绝对不想和闻默说这些，但可悲的是，她的身边只有闻默，那些憋在心里的话，也只能和他说了。

　　她酝酿了一番，想着怎么开口，然而话说出来，却发现不受她的控制。

　　“其实我还有个妹妹，我小时候见过她，只是因为和她说了几句话，就被我妈骂了一顿，我妈告诉我，说那是小三的孩子，是个野种，我要是再敢跟她说话，就打死我。”

　　“我也只见过她一次，我妈对她们恨之入骨，我知道那种感觉，虽然不能说完全代入。”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在争吵，开始我爸还知道回家，后来我跟我弟长大了，他就回来的少了，但每次回来几乎都要争吵。”

　　其实不只是争吵，还有摔东西，打骂她，但是池凉雨还想保留住一点颜面，不至于把那些在她心底腐烂的东西彻底摊开，让闻默见识到她家庭的不堪。

　　“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家，找一个地方一个人生活，没有爸爸和妈妈，也没有弟弟，只有我一个人就好。”

　　池凉雨说了很多，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闻默是个很好的听众，沉默地听着，并不打搅她的讲述。

　　到最后池凉雨靠在了闻默肩上，下意识依赖着他，甚至默许了闻默的小动作，任由他在自己头发上插入一朵紫薇花。

　　半个夏天过去了，池凉雨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晒太阳，她抬起手遮挡住照射进眼睛的阳光，却又喜欢看阳光从指缝间溢出，给手指染上金色。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面对我爸妈的时候，我居然觉得，被你关一辈子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能让我远离这一切。”

　　“真可悲，不是吗？”

　　池凉雨捂住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