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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绝境护余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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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晴未晴的云悄然散尽,璀璨自九天倾泻而下,将长野幽幽升起的那一层血雾照得嫣红柔媚,似乎包裹其中的不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戮,而是少女怀春的绣图。侯庆将眼前又一个兵卒宰作零落的残躯,将士们双目红作豺狼,只认要害,不见人色,战场已不知不觉地逼近陈雄锋初时所在处,侯庆大军如巨浪般渐渐将他们逼退,侯庆斗志更盛,嘶吼着向前杀去。
陈雄锋连同身下战马皆是挂了彩,挣扎着将身周杀出一圈空阔,举目环顾,似是下了艰难的决心,吼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撤”,便将战马勒得长嘶一声,掉头离去,那场上胶着的众人亦是毫不恋战,纷纷斩出退路紧随而去。
侯庆见状大笑,冲着那远去的一片扬尘高声道:
“总有人做着那等以少胜多的春秋大梦。”
语毕,回身决然道:
“众将士听令!乘胜追击,片甲不留。”
“陛下且慢!”
侯庆闻言望向羊弘。
“怎么?”
羊弘下了马,俯身跪下,抱拳道:
“陛下,我军已趋于疲累,此时贸然追击,若是有诈定当无力招架,还望陛下三思!”
侯庆眯起眼,亦跳下马来,缓步向他身旁,无言静立,羊弘只是不知所措地跪着。侯庆忽而一脚踹向他,他毫无防备,狼狈地倒下,疑惑地抬头望向侯庆,却恰恰遇见那束狠辣的目光,于是连忙重新跪好,慌乱地将头垂得更低。侯庆冷笑道:
“你是不是担心,若朕赢了梁军,你便无法另投他处一步登天了?”
“冤枉啊陛下!冤枉啊!”
侯庆冷冷地瞧着他叩头如捣蒜,轻哼一声,翻身上马,一声令下,率军追去,唯余羊弘一人仍跪于原地。羊弘幽幽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望向侯庆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跳上马,跟随大军而去。
那一阵逃兵如着了魔般狂逃,任凭身后如何挑衅怒骂,皆如聋哑般无顾,只是拼了命地向前逃去。侯庆率军穷追不舍,竟策马奔于队伍最前,紧咬牙根,唇角含笑,如一尊入了魔的战佛,不将眼前溃军屠戮殆尽誓不罢休。
行至一处三面环山的狭窄谷道,那逃军却忽而放慢了脚步,待侯军最后一骑涌入,三面山坡却忽然射下雨点般的箭,不计其数的追兵不及反应便被刺出数个血窟窿,应声倒下。侯庆惊诧地环顾四周,方才看见山间四面八方埋伏的□□手,侯庆愤然吼道:
“陈雄锋!你竟下作至此!”
陈雄锋笑道:
“说来惭愧,贵帐中我大梁的探子说,你生性好胜,倘若交战,宜用佯退之术。陈某只是依从了这位英雄的建议,当不起侯大将军这番夸奖。”
语毕,敛了笑意,一声令下,那佯装溃逃的大军登时掉头相对,一拥而上,将更多侥幸逃离箭雨的追兵斩作肉泥。万人大军,转眼间,溃不成军。
混乱之中,羊弘弃了马,自人隙中钻至早已摔下马的侯庆身旁,替他清出一条路,率着数十人掉头逃去。陈雄锋的一位部下见状道:
“大人,擒贼擒王,属下去追吧。”
“不,侯庆最善绝境逢生,切莫将他逼至绝处。由他逃,我们将眼下这些灭尽,再追不迟。”
侯庆跛着一足,手臂脊背皆挂了彩,本就黝黑的皮肤因为疼痛涨得通红,青筋暴起,格外狰狞。羊弘将他搀扶着,带着一队人狼狈地奔跑在山林间,一霎体力不支,他便瘫软般倒在地上。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
羊弘焦急地向后张望,却未见追来的人,于是蹲下身来,对侯庆说道:
“陛下,咱们的军帐就要到了,陈雄锋一时还未追来,您坚持一下,微臣去那给您包扎。”
侯庆缓缓睁开眼,无力多言,微微点点头,挣扎站起,踉跄着向前走去。几番挣扎,一行人终于抵达。正欲走入,众人却忽而停下了脚步,怔怔地向前望着,由于全军出动,营中四下里格外凄清,长风行过,将声声琵琶吹入人心,侯庆将身旁搀扶的二人推开,眸色闪烁着缓缓走入正帐中,那一曲琴音恰到好处地收了尾。抚琴的身影,如妖物般魅惑,又偏似天外的仙,纯净得不容逼视。余暝站起身来,屈膝作礼。
“霜雾恭迎陛下。”
侯庆抛了剑,大步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眼角的泪混着血痕滴落。良久,他隐忍着哽咽道:
“霜儿,朕果真还是败了。败得不敢相信你还在等朕。”
余暝秉着琵琶,顺从地由他抱着,微微转向他的耳畔,轻声道:
“陛下忘了吗?归鸿慕春来,眠花饮新泉。雁字弃秋去,衔风忆旧云。霜雾定会陪您到最后。”
侯庆闻言轻笑,缓缓松开她。
“霜儿,再为朕跳一支《归鸿》吧,朕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余暝微微颔首,将琵琶放至一旁,侯庆亦步向正中的坐具,将身子沉重地丢下,任由点点血迹浸染地面。羊弘不安地进入,抱拳作礼道:
“陛下,敌军不知几时便会追来,还是让臣为您包扎完就速速离开吧。”
侯庆的目光紧紧胶于余暝身上,沉声道:
“出去,将帘放下来。”
羊弘见状不再言语,微微躬身退出帐外,回身却是一惊,微微蹙眉道:
“你怎么来了?”
马蹄起落,滴答几巡,空谷传响。一人一骑自两痕蹙起的山间穿越,烟尘方才扬起,声响便已远去,交错间,是难言的忙与急。
三面环山的平谷内,横尸遍野,一场盛大的屠戮终于止息。零零散散的残兵投了刀戟,怯懦地站立于一众还未凉去的残败躯体中,小心翼翼地望着阵前骏马上不发一语的陈雄锋。部下近前道:
“大人,降了约莫三百人,大人意欲何如?”
陈雄锋抿唇不语,部下见状继续道:
“这些人皆是叛贼侯庆麾下的,按律当诛。”
陈雄锋闻言回眸望他,那部下见状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陈雄锋无奈地转向一众残兵,轻叹道:
“本就是叛贼作孽,才让这许多人成了沙场亡魂。他们若真是信仰侯贼的,又怎会这样怯懦地见降于我们,你且瞧瞧这些人,要么泪眼滂沱,要么双目呆滞,脸上写着任人宰割。”
“大人,您……”
“若是耕织捕鱼能容人得生,他们又怎会披上这身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戎装?”
部下登时失了语,顺着陈雄锋的目光向前望去。良久,陈雄锋轻声道:
“且收作梁虏吧,待到侯贼覆灭,再行安置。”
“大人英明!如此既能防止他们重投侯贼,又能保他们的命。”
“众将士听令,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侯贼!”
“陈大人!”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颠簸在马背上的呼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正策马狂奔而来,那人一边勒马,一边兴奋道:
“大人,安公子,薇公子和夫人都回来了。”
陈雄锋闻言一惊,面上绽开前所未有的轻松的笑意,忽而想到什么,问道:
“他们自己回来的?”
“不是,有一个功夫了得的蒙面人送回来的。”
“如此。那英雄现在何处?我要当面重谢。”
“已经离开了,属下本想留下那人的姓名,可怎么问都不说,夫人他们也不知道,只说救人的还有一位姑娘,也是蒙着面的,而且还知晓大人您,应该也是大梁人。”
陈雄锋思忖片刻,敛了笑意,沉声道:
“既然英雄不愿留名,自有他们的缘由。你且回去吧,将人照看好了,莫要再出了差错。”
“大人您不回去与他们团聚吗?”
陈雄锋望他一眼,浅笑着收回目光,换上满面成竹在胸的决然,厉声喝道:
“众将听令!即刻动身,追击侯贼!”
侯庆静坐着,怔怔地望着面前那支曼妙无极的舞,血窃窃自伤处流出,他只觉得周身格外冰冷。入目是不可方物的美,他却觉得莫名的恐惧。
“霜儿,你说你仰慕朕王者气概,可成王败寇,朕败了,你为何还在?”
余暝未停舞步,沉声道:
“陛下,您说您珍爱淽公主,可本应爱屋及乌,您为何偏对她的亲人痛下杀手,一人不留,还以假的范淑妃欺骗她?”
侯庆闻言一惊,猛然坐起身来,余暝继续道:
“同为言行不一的人,何必要计较再多的深意。”
“你……”
余暝仍舞着,深深望一眼他因惊诧而颤抖的唇,轻笑道:
“陛下不必紧张,霜雾只是感念淽公主求情之恩,欲助她尽孝罢了。”
“你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陛下,圣贤有训,子女之于父母,生当承欢膝下,亡宜守于陵前。即便淑妃已殁,也该让姐姐有所寄托,将其安葬才是。陛下,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若有心挽救,或许神明能赎几分您的罪。”
侯庆挣扎着站起,余暝恰巧一舞终了,站定与他对望。侯庆颤抖着指向她,一滴血自指尖滴落。
“你这是要做什么?啊?竟敢这般忤逆朕!”
余暝绽开一个魅惑的笑,沉声道:
“陛下,我来诛心。”
侯庆只觉心头一沉,眼前是恐惧的苍白,他挣扎着拾起地上的刀,猛然劈向余暝,那刀却被一脚踢落入余暝手中。
“若你能杀得了我,我又怎会蠢笨到亲自来此送死?”
侯庆闻言正欲喊人,余暝却将刀架于他颈上,冷笑道:
“陛下,霜雾不才,自幼习武,最擅脱身之术,帐外区区残兵百人,能奈我何?您还是识时务些的好。”
侯庆颤抖着瞪向她,大颗的泪珠自眼底滑落。
“你一直在骗朕……你一直在骗朕……”
“念及陛下对我深情一场,我可以不杀您,只要您告诉我淑妃的尸体在哪。”
侯庆闻言苦笑。
“原来是萧明淽。原来是她。”
余暝望着眼前喃喃的侯庆,微微蹙眉,将刀更逼紧了些。正当此时,余暝忽而察觉有异响自身后帐门传来,一柄匕首直冲她刺来,余暝一惊,连忙错身躲避,腰间却仍传来一阵刺痛,不及反应,那匕首又直冲着面门而来,余暝直被那人扑倒在地,生生以手接住了那刀刃,殷红的血自她指缝流下,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那寻过她麻烦的羊氏。余暝猛然使力,将那匕首夺下,飞向够不着的远处,又一脚将羊氏自身上踹下,踉跄着站起身来,倒退着远离眼前二人。羊氏连忙爬向侯庆身旁,一脸惊慌地问道:
“陛下,您没事吧陛下?”
侯庆回过神,连忙将人扶起。
“云芝?你怎么……”
“陛下,臣妾偶然间发现了这个毒妇与萧明淽暗里勾结,将陛下关在暗室的人质都给放走了,臣妾知道她跟前梁定有阴谋,便跟来了。”
余暝微微蹙眉,暗里懊恼着自己竟疏忽至此,低头检查腰间的伤口,不深不浅,血浸染在一身浅色衣裙之上,格外可怖。若非闻声躲避,那匕首定会穿腹而过,危及性命。正欲逃离,腰间与手上的伤口却忽然剧痛难忍,酥麻蔓延至全身,忽而腿下一软,倒伏在地。羊氏见状笑道:
“早知你不简单,我做了两手准备的,这匕首淬了毒,正合适你这毒妇。”
余暝闻言心头一沉,强撑着瞪向她。侯庆蹙着眉,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余暝挣扎着后退,却终趋无力,靠在桌畔,望着他靠近,缓缓蹲下身来。正当此时,羊弘忽然带着两位小卒自帐门闯入。
“陛下!高玉回来了!他说台城已被王禅攻陷,汪威被生擒,陈雄锋追来了,一刻也等不得了啊陛下!”
侯庆却恍若未闻,颤抖着将手伸向她的面纱。羊弘见状回眸示意,两位小卒上前将侯庆搀起,他的指尖,终未触及那面纱。
“陛下,臣下与高大人一并断后拖延,您先行逃离。”
侯庆呆若木鸡,任由小卒搀扶着离去,羊氏紧随而去。余暝无力地长舒一口气,羊弘望她一眼,冲着帐门喊道:
“进来吧。”
尚遥掀帘步入,却在瞥见余暝时敛了笑意,蹙眉怒视一眼羊弘,阔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起,余暝微微张开眼,却再无力说一个字。尚遥正欲离去,却被羊弘叫住。
“高大人,你这是?”
“你真是好心计。放你姐姐邀宠侯庆,若他脱身功成,你姐弟二人便是居功至伟,若他战败,你便能以他首级邀功于梁。羊弘,莫要怪我没提醒你,当心反噬。”
羊弘闻言轻笑。
“高大人,羊某还得多谢您点醒呢,这功劳,您得占大半。”
尚遥闻言冷笑,回眸望他。
“富贵荣耀,功名利禄,你尽数拿去便好,我定是分毫也不与你争。”
羊弘微微一惊,浅笑道:
“大人,恕我粗浅,看不懂大人行事为何。”
尚遥别过脸,将怀中人拥紧几分,唇角漾起一分冷冽的笑意。
“说来惭愧,我为人实在肤浅,比不得你目光长远。我独好美人,但凭命格要我潦倒或是腾达,只要得到她,我便知足了。”
语毕,抱着余暝阔步离去,唯余羊弘怔愣在原地,良久,忽而开怀大笑,直叨念着“果然”。
余暝自他怀中深深将他望着,忽而一阵灭顶的眩晕,便失去了意识。尚遥察觉,望她一眼,眉心沟壑更深几分,轻叹一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