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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旦旦两处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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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淽闻言猛地一惊,不知所措地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危险双眸。侯庆冷笑一声,继续道:
“于你,她该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陌路人,甚至还要同你分宠,你再大度,也不至于这般执着地为她冒险求情,若非亲姐妹,如何做得到这一步?”
萧明淽暗暗松了口气,垂眸道:
“即便是亲姐妹,若是个品性不端的,相处来都会不融洽,更莫要说冒险求情了。臣妾愿为霜雾如此,不过是实事求是,陛下身陷其中,自然不似臣妾这般旁观者清。臣妾不愿陛下在挂心军事之余还要被无端的误会乱心神,既损失了一位懂得抚慰圣心的佳人,又干扰陛下成大计。”
侯庆不语,帐外那悠悠琴音显得愈发清晰,良久,他合眸轻叹。
“来人。”
“在。”
“叫她进来。”
余暝正跪于帐门外,目光放空,娴熟地拨弄着手中琵琶,任由细雨将她素净的衣衫逐渐染湿,鬓边髻上亦如晨间花叶般衔了露水,点点晶莹自轻颤的弦上滴落。林忍静默着与她并跪,眼睫沾湿,面色无澜。一个人影渐渐靠近二人,躬身行礼道:
“霜夫人,陛下召您进去。”
那人望一眼林忍,顿了顿,继续道:
“只召了您。”
琵琶声骤然止息,那人见状自行离去。二人缓缓起身,余暝轻声道:
“我进去便好,你趁现在去探一探范淑妃的下落。”
“不。”
余暝闻言回眸。
“淽姐姐在,不会有事。”
林忍望她一眼,又望一眼军帐,不再言语,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余暝怀抱琵琶,迤迤然掀帘步入帐内,不知多少坛重叠的酒香便和着暖意扑面而来。萧明淽倚在侯庆怀中,暗暗与余暝交换眼神。
“霜雾参见陛下。”
侯庆冷冷地瞧着眼前那屈膝作礼的人,嗤笑道:
“都这般田地了,你还是不愿跪拜朕?”
“陛下说过,心悦的便是霜雾的放肆,霜雾自当顺应陛下心之所悦。”
“所以,你便放肆到与高玉暗度陈仓,一并来忤逆朕?”
“陛下若是当真认定了霜雾与高大人有私情,又怎会留我们性命至今?”
侯庆闻言冷笑。
“朕倒还真乐意听你辩驳。”
“霜雾只信清者自清,辩驳若真能扭转世事,天下早该大乱了。”
“好一个清者自清。”
“陛下不妨细想,霜雾与高大人若当真有私,合该遮遮掩掩,生怕陛下瞧出端倪,又怎会愚蠢到在陛下面前如此露馅?”
侯庆闻言嗤笑。
“朕也是佩服你们,用情至深,生死无惧,甚是感人呐。”
余暝闻言抬眸,目光灼灼地将他望着,沉声道:
“陛下可还记得霜雾初来时的话?易得则廉,霜雾不愿陛下几日便对霜雾失了乐趣,这并非霜雾故作清高的私心。霜雾仰慕陛下,宁愿舍弃万千荣宠,也不愿陛下因为乐趣寡淡而郁郁寡欢,囿于寻觅的苦海不得解脱,高大人敬爱陛下,宁愿忤逆一时的圣意,失了长久以来的倚仗,也不愿放任陛下行弊大于利之事。陛下,用情至深,生死无惧。”
侯庆闻言一时怔愣,良久,忽而笑道:
“你当真是巧舌如簧。”
余暝抱着琵琶屈膝作礼。
“霜雾不敢,不过是因为陛下本就不信此事,只是需要一个解释罢了。”
“你既知晓,为何冷落了数日也未曾前来寻朕?”
“霜雾若是因为受了冷落便擅自叨扰,既有悖于为君解忧的初心,又状似狡辩不足为信,何苦要来?”
“那今日为何来了?”
“天有阴雨,大战将至,恐君忧心,便以乐声抚慰。”
侯庆闻言不语,良久,瞧一眼怀中萧明淽,又望向余暝。
“你该谢谢淽儿的,若非她替你求情,朕断然不愿给你这个辩驳的机会。”
余暝闻言浅笑,屈膝作礼道:
“霜雾深谢姐姐助陛下解了忧恼。”
侯庆先是一怔,忽而大笑,萧明淽暗暗松了口气,冲着余暝微微颔首。侯庆忽然转向萧明淽,轻声道:
“淽儿,你身子弱,今日帐中寒气重,你风寒方才痊愈,断然受不得凉的,你且先回去吧。”
萧明淽闻言一惊,望一眼余暝,又笑望侯庆道:
“陛下,臣妾无妨的。”
侯庆摇摇头,抚上她明艳的笑颜。
“怎么会无妨呢,听话,待朕归来,定好好奖赏你。”
“陛下,臣妾……”
“怎么,方才还大度地替霜儿求情,现下倒吃起醋来了?”
萧明淽心忧不已,却是无言以对,蹙眉颔首道:
“臣妾不敢。”
余暝见状,开口道:
“姐姐金尊玉贵,帐下狼烟辛苦怕是难以承受,还是先回宫,姐姐放心,妹妹定会服侍好陛下,也断不敢僭越。”
说时,暗暗朝萧明淽使着眼色。
“来人,送淽儿回去。”
萧明淽无奈,深深望她良久,起身离去。帐中唯余静默,余暝怀抱琵琶,垂眸静立,侯庆眸色深邃,静静望着她。良久,开口道:
“你与他,当真无情?”
余暝抬眸望他,良久,她收回目光,将琵琶置于一旁,于空阔处翩然起舞,不自知的笑意渐渐侵染侯庆的面容,他眸间所纳,皆是那不可方物的舞影。侯庆轻声问道:
“霜儿,若朕败了,世上不再有汉帝和霜夫人,侯庆与霜雾,会不会苟存?”
余暝并不停舞步,沉声道:
“归鸿慕春来,眠花饮新泉。雁字弃秋去,衔风忆旧云。”
侯庆怔住,苦笑逐渐变得浓烈。
“慕春来,弃秋去,那么美的归鸿,原来是这般残忍的含义。”
话音正落,余暝恰恰一舞终了,落足站定。
“饮新泉,忆旧云。仰慕华春而来,直至别离,都再难忘却那份情愫,无论新生的秋有多魅惑,心中所忆,皆是那场挥之不去的春。陛下,归鸿便是不渝之忠,无论成败,霜雾愿伴您左右,直至最后一刻。”
侯庆怔怔地将她望着,良久,合眸大笑,任由一痕热泪自眼角滑落,种入足下尘灰,无迹可寻。
秦淮连接雨幕,将人间染成一片无从逃避的濡湿。河口被盛满石块的舟阻塞,沿河缓缓长起一条围城,将视野挡得狭窄,恍然间,建康城仿佛被剥离人世,自成一隅,将一切外物拒于千里之外。
尚遥将一块方正的石砖搬向正在垒起的围城,放置后,转身正欲离去,却被面前一个戴着斗笠颔首抱拳作礼的人阻了去路,那人率先开了口:
“高大人,借一步说话。”
尚遥微微蹙眉,那声线虽是沉静清冷,又刻意压低,却能听出是个女子。不及反应,那人便转身兀自走远,尚遥见状跟上。直到远离河畔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那人方才停下脚步。尚遥随着她驻足,她缓缓摘下斗笠,转过身来将他望着。尚遥轻笑,躬身作礼道:
“卑职见过檀夫人。”
林忍微微蹙眉,沉声道:
“高大人果然了得,摘了面纱亦能一眼认出我。”
尚遥闻言笑意愈浓。
“不敢当,能够来此寻我的女子不过数人,我在心中一一陈列过,再以夫人的眉眼校对,便猜得出了。”
“你为何要助她?”
尚遥笑着避开林忍冷冽的目光,望向远处。
“想来姑娘前来寻我,她是不知情的。”
林忍眸色愈发深邃,却不言语。
“我本无意助任何人,只是恰巧同行罢了。”
尚遥回眸望向她,满面皆是和善的笑意。林忍抿抿唇,唇角漾起一度清冷的浅笑,轻声道:
“既然同行,关于这份大计,我有一事欲问大人,不知大人可愿如实相告?”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是陛下亲臣,陛下对大人事事倚仗,想必大人一定知晓陛下将淽公主的生母范淑妃囚于何处。”
尚遥闻言敛了笑意。
“姑娘遍寻侯宫不得,便该明白的。”
林忍闻言一怔。
“他将范淑妃杀了?”
“淽公主愿意在他身畔忍辱负重,不过是以为母亲还活着,一心保全母亲性命。若她知晓母亲死讯,她定会自寻短见,所以陛下谎称毒哑了范淑妃的嗓子,每每寻一人与公主隔墙相对,扮作淑妃咿咿呀呀地哭一气,以此留住公主。”
林忍抿唇不语,尚遥静静等着她失神。良久,林忍撕破了沉寂。
“大人不便久留,是时候回去了。”
尚遥点点头,正欲离去,林忍却又开了口。
“若真心助她,便莫要让她动手杀人。”
尚遥闻言一怔,抬眸望向她,正对上一双沁满诚挚的冷冽双眸。
“无论何时。”
素不相识的唐突,在尚遥心头燃起,非恼怒,亦非漠然,只觉得莫名的震撼,鬼使神差般,他脱口而出掷地有声的坚决。
“好。”
林忍闻言转身戴上斗笠,如猫般纵上树梢,越墙而去,方才所在之处唯余一阵未消尽的风。
“报——”
一个小卒将船板踏得隆隆作响,直冲进舱房。王禅与陈雄锋闻声回眸。
“先行归来的探子来报,侯庆以舟盛石,阻了秦淮河口,又自石头城至朱雀航十余里沿河筑垒,意欲使我军无处泊舟。”
王禅闻言冷笑。
“看来逼降不成,只能赶尽杀绝了。”
陈雄锋上前一步,躬身作礼。
“大都督,卑职自请先行,抢先上岸筑城,以便大军攻入。”
王禅挑眉望向他。
“陈刺史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倒是格外急功近利。”
陈雄锋闻言连忙跪下,焦灼道:
“卑职绝无私心,只是侯贼如此战术,便是要将我军热血耗尽,我军长途奔波,经不住拖延。卑职自请分流先行之任,绝非为了邀功。”
王禅见状轻笑,望他良久,方才上前将人扶起。
“瞧你吓的。不过一句玩笑话,若陈刺史得立大功,我自然如是向王爷禀报。是你的,就该拿去,不是你的,也莫要争夺。你说是吗?”
陈雄锋望向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须臾,颔首垂眸以作回应。王禅笑望他良久,轻声道:
“我欲顺你心意。”
陈雄锋闻言抱拳作礼。
“卑职领命。”
“且慢,你会错意了。”
陈雄锋闻言抬眸,心怀不安地望着王禅。
“卑职愚钝,还望大都督明示。”
“上岸之后,你攻西州,我破台城,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大都督,卑职当真是以大计为先呐!”
“传令下去,细择精良,跟随陈刺史,先行抢渡。”
陈雄锋怔愣片刻,合眸长叹,良久,重新睁开眼,却并不望那双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的笑眸,抱拳作礼,沉声道:
“卑职领命。”
语毕,转身出门而去,任由身后灼灼目光扎于背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