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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逆言予羊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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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一碗晦暗的油,悄然自东边山影腻向西边余晖,又被河上逐渐升起的薄雾涤得清透均匀,由苍穹弥漫向人间。
万籁俱寂,惹人昏沉,偏有四处火把固执地清醒着,秦淮便是深夜难眠。斑驳的人影时时蠕动,伴着有节奏的呼喝,将一条又一条盛满石块的小舟沉入水中,那河口渐渐被堵得狭窄。
“我从前觉得困兽之斗是句褒话。”
人声自一棵傍墙而生的大树枝叶间溢出。林忍闻言略略回眸,望向身旁正自枝叶间远眺的余暝,浅笑道:
“如今为何不觉得了?”
“局外人看得尤其明白,将河口堵住,于那河畔筑十里围城,王禅的军便阻得住了?何其自欺欺人,如何像一个肆虐横行了数年的大人物做出的事。”
林忍靠着树干轻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一派忙碌。
“这局你分明算了大半,又与他针锋相对,如何成了局外人?”
“我行事只为大梁,与他针锋相对的是父王,与他切磋战术的是王禅,与他一并深陷其中的更没有我,我自然是局外人。”
林忍浅笑,忽而想到什么,重新望向她。
“姑娘,那个人,当真信得?”
余暝闻言一怔,回眸望她。
“你如何知晓的?”
“他替你解了羊氏的围,我便有所察觉。自那日陪侯庆用过午膳后,你与他皆是骤然自盛宠落成清闲,你回来时肘上膝上淤青,还带了酒气,我稍作探索,便也猜出七八分。”
余暝微微抿唇,重新眺向远处,林忍见状继续道:
“他自寿阳便跟着侯庆的,被倚重得极深,我虽知晓你缜密绝不在我之下,有自己的盘算,可确乎难说服自己由着你信他。”
“他不是真的高玉。”
林忍闻言一怔,余暝回眸望她。
“机缘巧合,我也算曾救过他的命。”
林忍回过神,垂眸思忖良久。
“如此。但终究是不知底细的人,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我自然考虑过。他若要真是存心害我,大可不必这般铤而走险曲折迂回地混在侯庆身边,其余不言,我信他欲灭侯庆是真。既然目的相同,我若分心于探索他,便是自降胜算,舍本逐末了。”
林忍闻言点点头。
“你心中有数便好。”
“他那日也确是舍命保我,若非如此,我或许不得不动手杀人了。”
林忍猛然望向她,眸色极为深邃。余暝继续道:
“当真到了那一步,不仅这算局尽毁,还犯了你的忌讳。虽不可因此深信,但我与他本无交情,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的确难得。”
林忍有些恼火地别过脸去。
“我的忌讳?你若真沾了血,自然知道那滋味有多恶心。”
语毕,静默了良久。林忍瞥见她失神的侧脸,忽而软了心,轻叹道:
“我倒鲜少听你为人辩解这许多。”
余暝一怔,回眸望她。林忍见状继续道:
“这世道人各有志,与其信那是君子之行,倒不如信其背后必有缘故,受人恩惠,感怀是要常存,不过切莫轻易叫那表面的善意感动,免得到头来毁伤了自己的一片期待。”
余暝怔愣片刻,戏谑地偏头望她。
“妹妹谨记在心。”
林忍瞪她一眼,又深邃地望向远处。
“你虽是绝顶聪慧,却也太干净,不愿以恶意揣度人心,我欣慰,亦惶恐,只怕你有朝一日终要为人心所伤。”
余暝闻言轻笑。
“我这号人物,妓馆开得,诡计算得,祸水做得,你说我干净,我自己面上都挂不住。”
林忍望着她那久违的笑颜,正被枝叶之外的微光与暗影交错得斑驳,不禁思绪回溯。数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坐在树上,论天地洪荒、古今风流、战乱盛世,没有阴诡,没有苦痛,没有权衡。那个翩翩少年总是陪在树下,听着她们并不喧闹的谈论,后来总会在不知不觉间睡去,又陆陆续续地醒来。
失神过后,仍是扼人咽喉的清醒。林忍别过脸,放逐目光去捕捉树外明亮,河边喧闹伴着夜风袭来,直惹人沉溺,只恨不能就此定格。
尚遥将怀中的石块置于面前舟上,同几人合力将那小舟推入河口。望着那一圈漾开的水花,尚遥拭着额间的汗,趁这难得的空隙,任喘息舒缓片刻。
“高大人。”
尚遥闻言回眸,来人正是侯庆酒酣那日将他召走的俊朗男子。
“鲜少能在做这等粗活重活的人群里见着高大人的影子。”
那男子本就极为白皙的皮肤在微光之下更显皎洁,再将皮笑肉不笑的神态画于其上,恰似薄冰之上隐隐的裂纹,只一霎失神,便能将人生吞了去。尚遥亦笑,却并不理他,若无其事地望向一边。
“姐姐同我讲,大人对陛下新得的那个舞伎格外上心,姐姐那日不过想要去同那女子亲近亲近,大人便觉得姐姐冒犯了,对她喊打喊杀。谁料我还未来得及料理此事,大人与那霜夫人竟自投罗网,触怒了陛下,双双失宠,好不凄惨。”
尚遥闻言笑意愈浓,轻叹道:
“羊弘呐,这世上很多事我都不愿绝对相信,但现如今有一事我深信不疑。”
羊弘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浅笑的侧脸。
“你与羊夫人,定是真真正正的亲姐弟。”
“高大人为何突然这么说?”
“霜夫人从未招惹你姐姐,她却偏要找上门的挑衅,我不曾招惹你,你却偏要贴到我跟前讥讽这一句。私以为若非是你过于清闲,日日如小女子般拈酸吃醋,便是你姐弟二人血出一脉,不仅长得极为相似,连这行事风格都如出一辙。你分明也算陛下的一个臂膀人物,合该无暇清闲,那缘由必然是后者了。”
羊弘闻言轻笑,抱拳作礼道:
“卑职不敢,只是从未见过高大人栽如此大的跟头,觉得稀奇罢了。”
“你叛梁投身陛下时,我已跟随陛下多年,你我相识并不久,对于我,你自然知之甚少。”
羊弘冷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
“高大人不必时时将我曾易主之事挂于嘴边,陛下自己亦曾二易其主,审时度势方为智者,这个世道,易主是常事,有何可耻的?倒是大人,自恃乃寿阳旧部,深受陛下倚重,竟敢觊觎陛下的女人,我还真是自愧不如。”
尚遥轻笑不语,静默片刻,忽而开口道:
“羊谨将军当年堪称前梁的肱股之臣,固守台城,宁死不屈,同他交戟当真是让陛下头疼,直至他最后病逝于任上,陛下才得以攻下台城。羊将军到死也想不到,他的一双儿女竟皆投于敌人麾下,一个为之争风吃醋,一个为之当牛做马,他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是难安的吧。”
羊弘的笑容微微凝固,怔愣片刻,笑问道:
“高大人,你不觉得,你这番话是在忤逆大汉而崇扬前梁吗?”
“你自言是个审时度势的智者,现下看来倒是夸口而已了。”
“大人何出此言?”
“你以为,此战过后,江陵萧缇与陛下,孰生孰灭?”
羊弘闻言冷笑。
“高大人,我羊弘投身陛下,是因为仰慕陛下英雄气概,帝王做派。得失乃兵家常事,高大人不会是因为陛下失了几个城池,便断言其大势已去吧?陛下经历的起伏,想必大人比我更为清楚,比今日更危急的情况数不胜数,陛下皆能化险为夷。王禅之辈,大张旗鼓而来,生怕众人不知其乃所谓正统军,陛下静坐帐中,美人在怀,波澜不惊,守城的布阵图早已绘成,万事俱备,静候一举歼灭江陵军。高大人,你自己失了指望,便欲煽动叛意,你就不怕我将你今夜这番话禀告陛下?”
尚遥合眸轻笑,无奈地摇摇头。
“你倒不如直说是仰慕功名利禄。你资质平庸,远不及你父亲,自知无能抵抗陛下,在梁永无出头之日,你便择了捷径,同你姐姐里应外合,才终于在陛下身边得了一席之地,自然不愿轻易舍弃。不过我得告诫你一句,自欺欺人终将自食其果。”
羊弘闻言怔住,微微眯起双眼。
“高大人突然同我这般推心置腹,我倒是惶恐了。”
“陛下其人,善攻而不善守,善争夺而不善经营,来势汹汹不假,难以长久亦是注定。陛下初攻台城时,懂得去严明军纪,轻徭薄役,释赎群奴,故而得以骤然壮大,覆灭前梁。然则大势既得,陛下便囿于放纵,引得怨愤四起,民心涣散,所以城池渐失,风雨飘摇。他曾历多番低谷不假,却从未如此时般故作镇静,状似轻敌。陛下是何其好胜之人,若他胸有成竹,合该迎敌而上,先发制人,如何会守株待兔,筑城以拒?”
语毕,尚遥眸色深邃地笑望怔愣的羊弘。羊弘回过神,笑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向来以为高大人对陛下死心塌地,不想你早已起了异心,大人当真善于伪装,竟无一人察觉。”
尚遥闻言轻笑。
“我今日这番话,你若听得进去,便自去思量,若听不进去,便继续日思夜想如何与我相争,或是将我的话禀告陛下。总之,好自为之吧。”
羊弘眸色愈发深邃。
“高大人怎的忽然这般好心,替我的前程思虑这许多?”
“我自有我的目的,不过无可奉告罢了。”
语毕,尚遥转身离去,重新加入那一派忙碌中,独留羊弘一人静立原地,抿唇深思。
细雨如丝。
濡湿薄凉的风时时嚣张,将帐内笛韵与帐外琵琶融化,又揉于一处,沁着肆虐的酒香,四下里将战的苍凉直消去大半。
一曲吹尽,萧明淽缓缓放下手中竹笛,帐外琵琶却仍未止息。侯庆睁开眼,笑望向萧明淽,轻声道:
“淽儿妙曲,着实宁人心神。”
萧明淽浅笑一霎,又敛了笑意,神色复杂地望一眼帐外,起身靠近侯庆,轻轻趴在他腿上。侯庆怜爱地抚弄着那张美艳绝伦却愁意难掩的脸。
“这段日子,瞧着你多了笑意,同朕也亲近,朕心里欢喜,现下怎的又这般满面愁云?”
“陛下,霜雾妹妹自卯时便在此守着了,陛下当真不愿见见?”
侯庆闻言登时敛了笑意,抿唇不语。萧明淽见状挪动着贴他更近些。
“妹妹片刻不停的奏着琵琶,外头还在落雨,如此下去,身子怕也吃不消啊。”
侯庆面色冷冽地望向她,萧明淽心下一惊,他却忽然伸手捏过她的下巴,猛然凑近道:
“朕如何待她,与你何干?”
萧明淽惊恐地望着他,眼底逐渐蓄上泪水。
“陛下……”
侯庆心头一软,伸手将她一把拥入怀中,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是朕吓着淽儿了。”
“臣妾不知妹妹为何触怒了陛下,只是想着妹妹善舞,又颇晓音律,该是能让陛下欢喜的。”
侯庆松开手,目色深邃地望向帐门,良久,长叹道:
“风尘女子,改不了水性杨花的本性。朕念及情意留她一命已是开恩。”
萧明淽闻言思忖片刻,忽而退出他怀,起身后退一步,缓缓跪下。
“陛下,臣妾欲斗胆为妹妹说上一句。”
侯庆蹙眉望向她,微微眯眼,萧明淽继续道:
“霜雾妹妹委身风尘数年,却是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这等绝世鲜有的明珠一样的人物,无数达官贵人苦苦相求,愿为一掷千金,许她从此富贵无极,她皆能淡然处之,分明是有傲骨的女子,陛下却觉得她水性杨花,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吧。”
侯庆沉默良久,忽然沉声道:
“你同霜雾,是亲姐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