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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酒酣欲食言 ...

  •   堂内,佳肴珍馐如春日繁花般绚烂于桌上,五彩斑斓,诱人采撷。侯庆逐散了所有仆役,眉心的沟壑填涂着可怖的暗影,时时仰面独酌,辛辣的烈酒入了喉,尽数滑落之后,总有一声说不清是痛快还是痛苦的叹自他口中溢出。尚遥悄然走入,在他身侧站定,躬身行礼道:
      “陛下,霜夫人到了。”
      侯庆不发一语,合住浑浊的双眸,仰面又饮一杯。尚遥识趣地退向门口,余暝迤迤然靠近,屈膝行礼。
      “霜雾见过陛下。”
      侯庆闻声回眸,状似牵强地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她落座。余暝在他身旁不远不近处坐下,为他再添一杯酒。侯庆始终目色迷离地盯着她,良久,抚上她的手轻声问道:
      “你不问朕为何午时就召你来?”
      余暝闻言浅笑,将酒壶放好。
      “为陛下解忧,本就是霜雾该做的事,陛下何时需要,霜雾来便是,何必要多嘴问上一句?”
      侯庆闻言眸色微动,将她斟好的酒一饮而尽,余暝又为他添上一杯。
      “你如春水般善解人意,朕心中欢喜,但你惜字如金,朕却也苦恼。”
      余暝闻言抬眸望他。
      “陛下日理万机,难得休憩时,若仍是嘈杂,岂不更是苦恼?”
      侯庆擒住她的腕,沉声道:
      “每每朕饮酒时,他们总说醉酒伤身,动辄就要阻挠。朕虽说不快,却也知晓那是实话,唯独你,从不劝说,霜儿,你告诉朕,你当真将朕放于心上?”
      余暝眸色清冷地与他对望着,良久,伸手拿过那酒杯,置于面纱之下,仰面一饮而尽。侯庆见状愣住,余暝却从容地将酒杯放下,再次斟满。
      “人人皆知酒能消愁,亦知酒酣伤身,借酒消愁之人却比比皆是,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罢了,相较于强忍浓愁防那场远在天边的病痛,畅饮一番解当前之忧显然更为实在。陛下岂是没有分寸之人?既然阻挠无用,纠结于此,假意关怀岂不为陛下平添烦恼?”
      侯庆闻言忽而合眸苦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天下何其之大,朕攻城占池,得了不少,失了不少,到头来,懂朕的竟唯你一人。”
      “陛下,何出此言?”
      侯庆沉默良久,忽而端起面前那杯酒,猛烈地狂饮着,不及吻入的酒痕自那茂盛的须髯间流下,浓烈的酒香肆意绽放着。
      “人人尊称一句陛下,人人恭维一句万安,多风光呐。可朕知道,这一张张笑着的面皮下面,有多少人盼着朕死。”
      余暝不语,只是默默地再为他添一杯酒。
      “朕也并非未曾落魄过,可朕活下来了,朕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了大汉的帝王。朕当年为归降前梁,妻儿见屠,再无后路,那梁帝瞧着好是热情,可当朕欲求娶王谢女时,他却拐着弯抹着角说朕不配。朕就想啊,为何有人天生下贱,有人生来就让人高攀不起呢?朕那时便暗下决心,王谢又如何?你萧家的姑娘,我侯庆也娶得!老天有眼,朕得了淽儿,扶了她父亲做皇帝,朕将她捧在手心,事事唯恐她不如意,可她却从未被朕感动过。她父亲并非做皇帝的料,心中犹存杀朕之念,朕没有办法,只能绝了后患。她虽仍是事事顺从,朕却知道,她索性再也看不到朕的好,只记得她那不中用又忘恩负义的父兄。”
      侯庆说着,逐渐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愤恨地捶打着面前的桌。
      “前梁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人只道朕是乱臣贼子,却从不去想,那风光一时的大梁究竟为何会灭。朕释了奴,屠了那群自以为高贵却毫无本领的贵胄,可人人都只见朕杀人时的血渍,偏见不到朕的苦衷。”
      余暝终于开口,轻声道:
      “陛下,您吃醉了。”
      侯庆闻言回眸,死死地盯住她,良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杯递向她面前,合眸摇头道:
      “战鸟失了,芜湖亦失了。”
      余暝微微一怔,又恢复常态,斟满那酒杯。
      “朕万万没有想到,朕顶着唾骂厮杀了如此之久,竟成了他人的棋子。江陵萧缇,何等小人,借朕之手肃清他夺权的障碍,又行将过河拆桥,来一场鸠占鹊巢的好把戏,却还能打着正统的旗号,得万民拥护。朕好不甘心。”
      余暝抬眸望他,良久,轻声问道:
      “事已至此,陛下意欲何如?”
      侯庆闻言眸色冷冽地望向她。
      “霜儿,你与朕是同样的人,所以你虽来自风尘,却从不比淽儿那等公主出身的女子卑贱,你自然明白,这世上没有谁甘为人臣,朕就算死,也要与那江陵小人争到底。”
      余暝闻言垂眸浅笑,侯庆见状狐疑道:
      “这笑是何意?”
      余暝仍是不语,挽袖拿起面前玉箸,啄起一团精美的菜肴布于他盘中,却被他擒住了正要收回的手。
      “霜儿,你以为,朕该怎么做?”
      余暝闻言投箸起身,微微屈膝作礼,垂眸道:
      “霜雾不敢,霜雾不过一介女流,见识浅薄,怎可妄议此等大事?”
      侯庆有些不快地蹙眉道:
      “你该明白,朕心悦的就是你的放肆。”
      余暝沉顿片刻,重新坐下,沉声道:
      “贵贱在魂,不在他人。就拿霜雾来说,身在风尘时,霜雾不觉身贱,生而为人,如何过活皆是冷暖自知,他人评说不必拦,亦不必听。承恩陛下后,霜雾亦不觉身贵,日日所思不过为君解忧,同天下女子无甚不同。霜雾无知,只觉沦为人臣并非自甘卑贱,固守一城也未必傲骨长存。若是心有所忠,无论身在何处,总是不会卑贱的。”
      侯庆静静地听着,眸色愈发深邃,良久,合眸轻笑道:
      “到底是朕高估了你。也是,身在内宅的女子,即便绝顶聪慧,也碍于眼界无法辨出这些。你若当真辨出,朕倒觉得奇怪了。”
      余暝闻言垂眸,轻笑道:
      “陛下仍要与湘东王鱼死网破?”
      侯庆又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忽而笑着望向余暝。
      “霜儿,若朕败了,你会如何?”
      余暝望着他忽而清明的双眼,良久不语,忽而起身,迤迤然步向正对着他的空处翩然起舞,衣袂飘作一场羽化登仙般的梦。侯庆蹙着眉浅笑,一边欣赏,一边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门畔静立的尚遥亦向着她凝望,眸间是道不尽的复杂。
      一曲舞尽,余暝站定,朝着侯庆屈膝行礼。侯庆笑了,笑声渐渐变得张狂可怖,眼角竟有泪珠滚落。笑声止息,他仰面靠在椅背上,轻声道:
      “霜儿,这《归鸿》是何意,朕不明白。”
      余暝垂眸静立着,并不回答他。良久,侯庆坐起身来,笑着望向她。
      “过来。”
      余暝屈膝又行一礼,缓步至他身旁,方才站定,侯庆却忽然站起,双手扶住她的肩,让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余暝心下一惊,望着他那双浑浊的眼。侯庆忽然俯身,将她横抱起,跛着足向一旁矮榻走去。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侯庆不语,粗重的喘息携着几乎能将人熏醉的酒气不由分说地扑向她。三两步抵达,他直接将她自怀中丢下,余暝蹙眉望向他,却见他正解着外袍,于是沉声道:
      “陛下,您当真醉了。”
      侯庆却仿若未闻,将那褪下的外袍随意丢向一旁,然后双眼通红地逼近她,余暝眸色冷冽地望着他的眼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说过,会顺我心意。”
      侯庆俯身靠近她,轻笑道:
      “这世道,君子不做也罢,朕只想做霜儿的良人。”
      余暝眸色一深,一手抗拒着他越来越放肆的逼近,另一手自袖中摸出一柄极小的刃,五指逐渐收紧,将其紧紧攥住,随时准备着刺向那近在眼前的通红脖颈。
      “陛下!”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尚遥抱拳作礼,正立于矮榻不远不近处。侯庆仍俯于余暝身上,似是强忍住怒意,略微回眸,如野兽般沉吼道:
      “何事?”
      “不妥。”
      侯庆如遭了电击般周身一震,回眸恶狠狠地瞪向他,余暝亦惊诧地望向他。
      “高玉,你这是在找死吗?”
      尚遥紧蹙双眉,状似忧虑,仍不抬眸与他对视,继续道:
      “属下自寿阳便跟从陛下,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只是当前大汉局势飘摇,万事都要仰仗陛下,陛下今日酒酣至此,属下本已忧心至极,若再借势纵情,不仅有损龙体,还会伤了霜夫人的心,若是夫人日后无心起舞,陛下便无处寻欢,龙颜难展,彼时便无法理好大汉诸事。属下实在不得不拦。”
      侯庆闻言不可置信地盯了他良久,忽而冷笑道:
      “怎么朕临幸自己的女人,还得需考虑你的想法?”
      尚遥面色慌乱地跪下,颔首道:
      “属下不敢!”
      “朕念及旧情,今日之事便不追究,识相就给朕滚远点。”
      “陛下三思!”
      侯庆闻言彻底暴怒,自尚遥腰间抽出长剑,挥手便要割向他的颈下。余暝见状一惊。
      “陛下!”
      侯庆闻声回眸,余暝沉声道:
      “滥杀旧部,易失人心,还望陛下三思。”
      侯庆危险地眯了眯眼,深深将她望着,良久,又望向面前跪着的尚遥,静默须臾,冷笑道:
      “朕这个皇帝当得可真是憋屈呐,比不得部下缜密,比不得宫妃仁心。”
      “霜雾不敢,霜雾只是唯恐陛下忧心。”
      侯庆忽而一脚将尚遥踹倒在地,转身迅速步向矮榻,极尽狠辣地攥住余暝的脖子,厉声喝道:
      “朕倒当真疏忽了,你这风流胚子几时勾搭上这个狂徒的?竟已这般情深意重?”
      余暝被攥得吃痛,挣扎间暗暗将袖间小刃再次捏起。正当此时,门外却忽然冲入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神色匆匆地惊呼道:
      “陛下,军中急报!”
      侯庆闻言回眸。
      “讲!”
      “吴将军败了,姑孰、历阳都丢了,王禅已经入了秦淮河。”
      侯庆猛然丢开余暝的脖子站起,思忖片刻,拾起地下的衣袍,一边整理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那年轻男子面带狐疑地瞧了一眼尚遥与余暝,转而竟有暗笑自他面上一闪而过,他也不多逗留,跟于侯庆身后出了门去。
      尚遥吃痛地捂住胸口目送二人离去,转眸望向榻上仍剧烈咳嗽着的余暝,连忙挣扎着起身,坐在榻边为她顺气。
      “还好吗?”
      余暝稍稍歇缓了气息,挥手挡开他的手,抬眸瞪向他。
      “你这莽夫是不要命了吗?”
      尚遥见状失笑。
      “有力气骂我,看来还好。”
      余暝瞪他一眼,坐起身来,蹙眉检查着手肘上被摔得发青的伤痕。察觉良久无声,便抬眸望向他,却见他又背过身回避着。
      “单瞧着你倒是风度翩翩,谈吐也像是有几分风骨,下跪时倒是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尚遥闻言回眸,惊诧地眨了眨眼。
      “我用的又不是自己的脸,跪也是以他人之名,不算折节啊。更何况,方才情势所迫,余姑娘又不是不知道,现下倒嫌弃我没有傲骨了,做人可真难。”
      余暝望一眼那双无辜又委屈的眸子,无言以对,垂眸正欲整理衣衫,却恰瞥见他胸前灰痕,只觉心头一暖。尚遥见她并不理会他的戏言,浅笑着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去,却突然被她唤住。
      “尚遥。”
      尚遥转身,她那双晶莹的眼正将他望着。
      “谢谢。”
      尚遥闻言一怔,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错过他向门口走去。尚遥静立在原地浅笑,冲着她的背影唤道:
      “余姑娘。”
      她停下本就和缓的脚步,微微回眸。
      “往后行事,记得同你姐姐一起,莫要再如今日这般。”
      余暝没有回答,默然向门口走去。尚遥望着那纤弱的背影,只觉百感交集,良久,轻叹一声,亦出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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