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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绝后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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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
如烟站在明珠楼的顶上,上半身探出房檐。火已烧到身后,要不了多久就会烧到她身上。
可她不想死啊!她好不容易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死掉!
又起风了,火焰乘风四处掠夺,雕梁画栋在其锐不可挡的攻势下轰然坍塌。
火花从木头里噼啪炸裂,如烟觉得后背烫得厉害,她回头看,她的裙摆竟燃了起来,发梢也沾了火,难闻的焦味儿钻进鼻子里。
“啊啊啊!!!”
她惊恐万分地扭动起来,这反倒加大了火势,眨眼间,她便成了一个火球。
肌肤在灼烧,头发也在灼烧,疼得她失去理智,疯狂产生出了结的念头。
云绰赶到时,只见一个火人从高楼上跃下,咯噔,云绰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不断响起蜂鸟的嗡鸣,一个声音告诉她:如烟不能死!她必须活着!活得好好的!
云绰毅然决然地扑过去,火“腾”的一下烧到她身上。流星在空中改变了坠落的方向,“扑通”一声掉进池中。池水凉飕飕的,那可怕的灼烧感一下就消失了。
如烟从水里冒出头,扑棱着又呛了几口水,幸好那人游了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捞到岸边。
如烟瘫倒在草地上,死狗一样喘着粗气,迷蒙间,她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上天总算是厚爱了她一次。
她命不该绝。
刹的,剧痛让她恢复知觉,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手指都像被架在火上烤,疼得她满地打滚,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低吼。
透过凶猛的火光,云绰凝视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
见到如烟之前,她心里只有恨,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她两位敬重的兄长,逼死人性未泯的白芷,又残杀了无数的无辜之人。
她恨惨了如烟,她不能接受这个罄竹难书的恶魔就这么死去,她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然后放进油锅里煎。
那恨意若能化作实质,只会比这场火盛大百倍千倍。
这场神罚一般的火灾让她深深地感到释然,大火将会吞没所有罪恶,待到烟雾消散,这个魔窟里的一切邪恶都会不复存在。
黑色的灰烬从天上缓缓飘落,落在云绰的睫毛上。她闭上眼抹了把脸,擦掉灰尘和眼泪。
刚擦干,脸就又被打湿了,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落在池面上,浇得园子湿漉漉的。
雨变大了很多,火势应该不会再蔓延,云绰稍稍放心。
如烟疼晕了过去,云绰把她捞起来,点着青石借力跳上假山。
“别走!求你……救救我们!”
有细微的呼救声传来,云绰停下脚步,循声寻了过去,在假山里发现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她俩身上还穿着亵衣,想来是从睡梦中惊醒逃出来的。
一个姑娘跪下,一个劲儿地朝云绰磕头:“姐姐,求求你救救我们!”
小的那个见状也立马跪下。
云绰忙道:“快起来,我本就是来救人的。”
两人定下心来,大点的那个见云绰手里已救了一个人,料想一次带不走她俩,便对云绰说:“姐姐,拜托你先带平安走,她胆子小。”
平安一脸无措:“飞燕姐姐……”
飞燕说:“小平安,听话。”
平安埋头啜泣不再说话。
“云妹子!”
云绰正要出声,头顶有人叫了她一声,她抬头,林勇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威武,犹如神兵天降。
云绰喜出望外:“勇哥!”
林勇大步走来,见她一脸狼狈,遂担忧地问:“你可有受伤?”
云绰摇头:“没,我很小心的。”
林勇稍稍宽心,对她说:“南苑那边不用担心,卫庄兄弟救了两人出去,冯大人也派兵前去救人了。”
云绰愣了一下,冯敬尧?他派兵来了?
林勇说:“这里面温度太高,咱们还是赶紧快些出去为妙。”
话不多说,林勇半蹲下来,朝飞燕拍拍肩膀。
“上来。”
飞燕的表情不太自然,想来是对他这个大老爷们有所顾忌。
林勇也不理解啊,危急关头,这姑娘咋还别扭起来了?他于是说:“你比旁边这小丫头重多了,云妹子可承不住你。”
“你!”飞燕的脸一下就涨红了,正欲争论,林勇已扭过头去,宽阔的背影如苍山一般沉静。
云绰左手捞起平安,率先跳上破碎的屋脊。
“我先行一步。”
别苑外聚集了几乎全城的人,无数铁甲军镇守在街道两侧,官兵正在全力救火。
冯敬尧负手立于长街上,浓黑的眉几乎蹙到一起,削瘦的脸在火光的照映下像嶙峋的石。一个黑衣青年站在他身后半步,左手搭着腰间细长的剑,食指有节律地轻轻敲打着剑首。
溶溶月色下,御火的巨兽吞吐着浓烟,滚烫的火气和飞尘直冲云霄。青年遽然抬头,猎隼般的目光投向高檐,火场中倏然跃出一个青衣裳的女孩,纤细的身影将那浓稠厚重的火牢冲出偌大一个缺口。
青年手指敲击的节奏蓦地断了半拍。
喜胖和阿络站在人群中,红袖和惜音也来了。几人忧心忡忡站在一起,都有些紧张,见云绰全须全尾回来,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云绰将如烟交给官兵,郑重其事地交代道:“这是黄老爷的遗孀如烟夫人,你们可得好生照料。”
官兵走近一看,俱是大惊失色,此人伤得实在厉害,身上的衣服烧成了碎布,头发几乎全被火给燎光了,胳膊和肩膀好多地方的皮也烧没了,红亮的肉直接暴露在外,不停往外渗血,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黄澄澄、油亮亮的水。
这女鬼一样的人,他们哪敢相信是如烟夫人!
红袖头皮发麻:“她竟烧得这么严重。”
云绰说:“死不了就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却平白让红袖感到一阵心悸。
不远处,林勇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禀报大人,属下调查到多起命案……真凶……”
冯敬尧的眉越蹙越深,唇边显出两道不常出现的皱纹。云绰远远看着他,眼里露出几分好奇。
“你受伤了。”卫庄低头看她,脸色阴沉如水。她的脸和脖子红通通的,头发也被烧焦了,手背还被烫掉了一块皮。
云绰这才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好像是有点儿。”
她的确觉得身上刺刺的,很痛,还有一股烧焦的味道。手心滑腻腻的,是血和油脂,有她的,也有如烟的。她搓搓手,“嘶——”有点儿疼。
卫庄说:“去医馆。”
云绰很听话,和红袖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和卫庄不紧不慢往医馆走。
情绪逐渐冷静,身体的保护机制褪去,钻心的痛楚如狂风袭来,叫云绰眉头紧皱,但一想到如烟那满身的伤,她心里就畅快不已,手上的伤也就没那么疼了。
在所有病痛里,烧伤可谓是最痛苦的一种,何况是那么大面积的烧伤,简直每时每刻都像在被烈火灼烧,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如烟的伤势,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受。
于罪大恶极之人而言,最残酷的刑罚或许正是“命不该绝”。
云绰唇边挂着笑,脚步都轻快了。
卫庄睨她一眼,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突然手指被人碰了一下。
“谢谢你,小庄哥。”那声音轻飘飘,软绵绵的。
卫庄没有回应,秋风敛去他身上那刀锋般的锐气,使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透出一丝柔和。
可惜温情只持续了一瞬,他的眼神就恢复了凌厉。
“没有下次。”他说。
“小庄哥万岁!”云绰振臂呼应,而后高兴地牵起他的左手食指,在街道上蹦蹦跳跳起来,卫庄眉心直跳。
行至街角,云绰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昏暗的角落里,苍白的枯发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脸上。
这场大火一定让他回忆起了十几年前那场令他家破人亡的劫难,可是,他的眼睛如今已是平静无波,云绰从他眼中看不到仇恨。
在她发现杨跛子之前,对方就已经发现她,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谁也没有惊扰谁。
二人交视片霎,云绰移开视线,继续走自己的路。卫庄沿她方才看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跛脚老头踉跄走远。
“小庄哥,我饿了。”
卫庄的思绪被带回,他看向云绰,她嘟着嘴,黑黝黝的眸子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想吃什么?”卫庄问。
云绰看看街道两边,嫌弃得直皱眉:“我不要在这里吃,墨阳的东西好难吃,比师父做的还难吃,还卖得这么贵,真黑心!”
她反手抱头,倒退着边走边说:“回去一定得让师父请客吃顿好的,给我买豆糕和蜜枣。”
她习惯性地想去摸剑,手里却空空如也。她有些气恼,但下一刻,又变得期待起来。
“这次,师父总算得给我换把真家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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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雨终于停了。石壁间升起薄雾,直腾腾往天上飘。
屋檐下孤灯摇曳,就着这黯淡灯光,杨跛子佝偻着背在铲土,动作有些缓慢,但他很认真。
雨虽停了,可秋风还是凉的,杨跛子刚踩下铲子,便又咳了起来。
忽的,他停下来,林深处出现一道人影,周身缠绕着雨雾,看起来不太真切。
“你来了。”杨跛子嗓音沙哑。
云绰说:“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
“知道了。”杨跛子说着又铲了起来。
云绰走近,发现那座无名坟茔前多了块墓碑,上面有三个人的名字,杨华严,曹蕴娘,还有杨宝儿。
桌上放着药包,连绳子都还没拆。
“怎么不吃药?”云绰问。
杨跛子边咳边说:“我不爱吃药,夫人还在的时候惦记我,一入秋就给我熬梨膏,寻常药物哪比得上?只可惜十几年过去,我都快忘记那梨膏是什么味道了……不过多亏你的药,昨晚我睡了个好觉。”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睡着觉了,所以,他很感激。
云绰说:“你的病须得坚持服药。”
杨跛子摇摇头,继续埋头铲土。
云绰已好生嘱咐芦生,这里的未尽事宜都将交由他来处理,她可以放心回九鼎城了,但临走前,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敢问尊夫人的梨膏与市面上的有何不同?”
杨跛子说:“普通梨膏用的是糖梨,太过甜腻,夫人只用酸梨,这种梨皮粗肉硬,生吃像吃一嘴沙子,可熬成梨膏却很好味。可惜韩国不产酸梨,你大抵是没有尝过的。”
云绰说:“以后若有机会去到燕国,我一定会尝尝酸梨膏。”
从认识到现在,杨跛子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定要去良歧县下的长阜,别的地方的梨做出来都不是那个味儿,只是,我老头子注定在这异国他乡歇脚,再也回不去了。”
“长阜,我记下了。”云绰神情郑重,“告辞。”
说完,她抬脚离开,不再回头。
“歘。”
一铲子下去,铲身没进去大半,杨跛子想抽出来,可手上不知怎的没了力气。
眼前出现一道白光,有些刺眼。光的尽头像是一条路,也不知道顺着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
杨跛子心有所感,该启程了。
他停下来,把铲子立在土里,回屋将洁白的布匹铺在榻上,换上新做的衣服和鞋子躺下。
床头洒下一米灯光,落到额头上清凌凌的,连带着身下也凉了起来,就像躺在北地松软的雪地上。
杨华严长长地喟叹出声,哼起了熟悉的家乡小调。
终于,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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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泊在渡口,船夫坐在甲板上等待船客说尽道别之词。
云绰问喜胖:“你们要去的那地儿叫什么来着?”
她只记得是在齐国,而且似乎还离海很近。
喜胖说:“栾雄,在齐国南边,我有位伯父在那儿经商。”
“齐国?跑得还真远。”云绰说,“不过素闻齐鲁之地人才济济,你到那儿去多耳濡目染一下也好。”
“嘿。”喜胖挠头,笑得憨厚老实。
云绰看他这傻样,忍不住叹息:“如今到处礼崩乐坏,纲纪紊乱,你俩心思太单纯,我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喜胖笨嘴拙舌的,不知该说什么,只再三承诺:“我会照顾好阿络的。”
“先照顾好自己吧,希望你那伯父是个靠谱的。”云绰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喜胖同她告辞,登上了乌篷船。
阿络从窗口摆手:“云绰姐姐再见。”
船夫摇摆着竹竿,船动起来,慢慢驶离这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地方。
“胖子,接住!”云绰大喊一声,将手里的物什抛到船上。
喜胖接住,是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是朝廷奖励云绰协助破案的赏金。
“好好活下去!希望咱们这辈子还能再见!”远处传来云绰清亮的声音。
喜胖朝岸边大喊:“一定还会再见的!”
云绰叉腰站在岸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再见,我萍水相逢的朋友们。生逢乱世,每个努力活下去的人都是英雄。
祝你们永远幸福,永远善良。
我衷心为你们祷告。
云绰心情落寞地转过身,慢慢走下渡口。
道路尽头,黑鬃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甩着尾巴踱来踱去。
卫庄靠着树假寐,听见脚步声后,他慵懒地抬起眼皮。
阴翳渐褪,昏暗的林间亮起了光,云绰抬头一看,万千道光束自云端绽开,透过叶隙落到大地上。
天已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