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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半日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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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好几日的雨水滋润,宜山上绿叶掩映,百草丰盛。
云绰在谭家老两口的坟边发现了一座土包,泥土有明显的翻动痕迹,而且很新鲜。
石碑上的苔藓不知被谁清扫干净了,粗粝的石壁上出现几十道血肉相间的狰狞伤痕,如尺蠖般慢慢蠕动了起来,歪歪扭扭交织成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恶逆”。
日光直直照得云绰两眼晕眩,再睁眼,她已到了山的另一头,谭二的坟前。
谭二下葬那天乡亲们祭拜的鲜花已枯萎变黄,显得坟前一派寂寥。
云绰回想起那天在孟湖湖畔,谭二的模样是如此陌生,就像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她一点都没认出他来,可她明明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出城之前是什么样子。
可叹她素以强记为豪,但就是那最后一面,竟与谭二相见不相识。倘若彼时她认出了他来……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疼得云绰呼吸都乱了。
她将一只竹蚂蚱祭在墓前,沿路下山。
城里的老人说,生者祭拜完故人,离开时不可回头,否则鬼魂便会留恋尘世,投不了新生。
云绰不是个信鬼神的人,但偶尔也愿意信一信,譬如现在。所以她走得很慢,也很仔细,一路上始终直视前方不回头。
但在走出山林的那一刻,她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向身后的蜿蜒山路,心中一时间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林涛拂过山野,枝叶哗哗作响,就像是安息在山中的亡魂在同生者轻言细语地诉说着什么。
云绰再也压抑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笃笃笃。”
敲门声将她从噩梦中救醒,睁眼,和煦的阳光洒下,薰风携花香徐徐灌入,与朝暾一齐盈满整个房间。
眼睛酸酸的很难受,脸上湿润润的,云绰揉了揉,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在流泪。
“徒儿。”门外,何不为叫了她两声。
云绰张口问:“师父,什么事?”
何不为说:“我给你带了烧鹅和蜜饯,快来吃。”
“哦,知道了。”云绰马马虎虎地应道。
何不为的声音顿了顿,又说:“新铸的剑我也给你取来了,来试试趁不趁手。”
提起剑,云绰终于来了点兴致:“马上就来。”
门后没有再传来声音。云绰抱膝坐在榻上,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打起精神决定起床,脚刚沾地就见门外影影绰绰,原是何不为不放心她,又折了回来。
“为师闷得慌,你快些洗漱,咱们钓鱼去。”
“好。”云绰应道,她也有好几天没出门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何不为走后,云绰静静靠在窗边,陷入长久的默然。
前日,芦生传信告诉她,杨跛子死了,死在榻上,身下铺了一层白布。芦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其中的忌讳,只照云绰的嘱咐将他葬在坑里。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沉痛过后,云绰感到释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一缕缕回忆中的青烟,风起便要消散,任谁也留不住。
云绰撑着窗沿从阳台往下瞧,只见远处青山朦胧,花圃繁花盛开。
正是大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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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天空中浮着团团卷云,俱在夕曛的照耀下被镀上一层光辉。
孟湖波光粼粼,湖水沿岸芦苇丛生,水草蔓蔓。柳树和槭树因着枝叶太盛,都倒斜着没入水中去了。
卫庄坐在青岸边的林荫树下,左手随意地搭着膝盖,十分怡然闲适。
白色的花穗连成片,在风中不住摇曳。寒光一闪而过,花絮如鹅毛大雪般洋洋洒下。
一闪而过的剑影引起了卫庄的注意,他看向云绰,她嘴里叼着根白茅针,正掂量着自己的新剑,指腹轻刮剑刃,刚露出满意而愉悦的表情,下一瞬就龇牙咧嘴地甩开手,口中发出痛苦的嚎叫。
卫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边隐隐泛起笑意,低落了这么些天,她总算是又鲜活起来了。
她本就是百折不挠的。
另一头,云绰一边倒吸气一边想,铁剑果然比木剑快得多,有了这把剑,她终于有资格说自己是混江湖的了。
她吮干指头流出的血,摘下几根水烛草与蒲苇配在一起,稍稍拢作一束捆好,然后走向渡口。
何不为正在渡口钓鱼,鱼篓用线拴住泡在水里,里面动静不断,不时溅出些许水珠来。
云绰原以为他今天走运了,结果走过去一看,只瞧见寥寥一条小草鱼。
虽然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但一想到今天又吃不上鱼了,云绰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她将刚刚采来的荷花和水烛摆在卫庄面前:“小庄哥,你房间里的花儿该换新的了,这两把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卫庄将目光投向花束,左右仔细看过三四遍,回曰:“都可以。”
云绰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换一种问法问道:“那你更喜欢哪个?”
“都不错。”卫庄依然回答得言简意赅。
“呆子。”云绰拧眉瞪他,“不问你了。”
粉荷开得正好,花瓣娇嫩,亭亭净植,用在女儿家的闺房绝对很漂亮,但只觉得不太适合卫庄这样的大老爷们。
云绰把荷花换成水烛草,芦苇花穗毛绒绒的,与橘黄色的水烛草相搭,朴素又可爱,放在书房卧室最好不过,可配上卫庄就有点怪怪的。
蓦地,她发现了一朵纯白色的荷花,花瓣莹润,花型饱满,独独立在一片艳色中,显得清冷又疏离。
就是它!
云绰跳上渡口,扶着何不为的肩膀倾过身去,就在这时,用作鱼漂的鹅羽突然动了,鱼儿上钩了。
“哎别动!”何不为努力挣扎。
云绰拍他:“你才别动!”再动,她就够不着那朵花儿了!
鱼漂徐徐上升,尔后没入水中,绿秆轻颤,引得碧水微漾,受惊的鱼儿一摆尾,跐溜就不见了踪影。
何不为气得够呛,不由分说把云绰赶跑。
云绰献宝似的捧着花跑到卫庄面前:“看!这感觉才对嘛!”
卫庄接过花,并未就她的说法表态,而是问起她新剑的取名事宜,云绰说:“还在想呢,我不怎么会取名字。”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也不一定非要取名吧?其实说起来,古往今来最负盛名的剑客,很少有谁的名头能比自己的配剑更响亮呢。”
卫庄不反驳她的说法,这就是江湖,江湖人在谈论剑客时,除却他杀人的“丰功伟绩”,关注得最多的便是他的剑,至于剑客本身,则鲜少有人去关心。
剑是剑客的灵魂,剑客立足江湖,全依仗它来呼吸。放眼江湖,那些如今喊得出名号的剑客在获得佩剑前,大多是不配拥有姓名的。
剑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撑。
前世的她算是一个例外,她更看重道义和自己的信念,因此即使手握龙吟那般的神兵利器,她也始终没有对剑产生过多的执念。
她有自己的坚持,历来如此。
然,卫庄心中不禁好奇,这一世,若是能亲手摸到龙吟那古老而厚重的剑脊,不知她会不会改变这个想法?
“何先生!何先生!”
林子里陡然传来男子急促的呼唤声,一位中年人匆匆跑来,面上有三分怒气,七分无奈,十分恼火。
“叶伯伯?”云绰认出对方来,下意识就觉得叶执又闯祸了,不是把别人伤了就是把自个儿伤了。
叶大明急声问道:“小云,你师父——”
云绰指向渡口:“他在那儿。”
叶大明直直奔向渡口找到何不为,两人简单聊过几句,何不为放下鱼竿,交代云绰:“叶执把腿摔断了,为师过去看看。”
果然。
何不为拜托卫庄替他看照鱼竿,然后就与叶大明一起急匆匆往城中赶去。
二人离去后,卫庄接手何不为留下的鱼竿,云绰则脱了鞋沿着湖岸继续闲逛,在木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逛完一圈,她跳上津口走到卫庄身旁,低头看向水中鱼篓,发现篓子里空落落的,依然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小草鱼。
不妙。
云绰伸手将鱼线扯回来,钩子上果然空无一物,师父的新鲜地龙早就被鱼儿吃光了。
她晃晃空荡荡的鱼钩,询问的眼神投向卫庄,卫庄如实回答:“我不擅钓鱼。”
“那我来吧。”云绰撩起袖子,她可不想晚上饿肚子。
卫庄只见她用麦麸和着泥土揉成团,扔进水里打了个窝,接着,她便将蚯蚓挂在鱼钩上,往荷叶密匝的空隙处投去。
“啵”的一声轻响,鱼钩落水,漂羽浮在水面上,晃悠悠的。
云绰挽起裤腿扑通跳入湖中,淌水走到离鱼钩丈余远的地方守着,手指勾住鱼线,像一位极具耐心的猎人。
湖水微荡,漫过她的腿肚,也将她的裤脚浸湿些许。
靠岸的湖水清澈见底,湖底的砂石青苔一览无余,云绰得以清晰地观察鱼儿的游向,并不断调整鱼饵的位置。
过了片刻,远处泛起一圈圈的清沦,一条乌鳢慢慢游了过来。
乌鳢受饵食所诱,径直游向鱼钩,云绰轻轻扯动鱼线,将它引向岸边。
鱼儿跟着饵食徐徐游近,张大嘴巴就要吞吃入腹,云绰瞅准时机一剑叉过去,乌鳢吃痛,猛力摆尾,水中迅速泛起血色。
云绰把剑从石缝中抽出来,叉起乌鳢朝岸边高举。卫庄不得不承认,她在抓鱼这方面很有天赋。
云绰将乌鳢丢进竹篓里,那条小草鱼受惊蹦跶几下,然后就不怎么动弹了。
云绰见它可怜巴巴,体型又着实过小,便伸手将它捞了出来。
得她好心放生,这条原本要死不活的草鱼突然精神一振,“呲溜”遁入水中杳无踪迹。
乌鳢还没死透,云绰已经盘算起要怎么吃,炙来吃太浪费了,清蒸么似乎又有点乏味。要不一半剁成泥,另一半片成片儿,鱼骨熬汤,鱼头做煲?
算了,他们家才没那么讲究,剁块扔锅里炖了就是了。
她三下两下解开缚在栈道上的篓绳,拎着沉甸甸的鱼篓。
“吃鱼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