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罗德塞塔西亚

72、番外四（陈葭篇）中

　　5，

　　同学聚会那天，陈葭刻意打扮了一下。不过她不大会化妆，只是打了个粉底，遮瑕而已。然后她取下挂在自己床头的相机，小心翼翼地把相机装进包里。
　　她承认她又开始紧张了——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碰上人多的场合，就会提前紧张起来。她对人群总是很警惕。然而纵使是紧张了，发抖了，陈葭却还是去了。
　　就像个一意孤行的傻子。

　　聚会是在一家火锅店里，一大堆人年轻学生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活跃的也有沉闷的……陈葭却一眼就看见了被一群人簇拥着喝酒的周薇。
　　周薇那天穿着件红色大衣，热烈得像一团火。
　　陈葭在靠门处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余光一直往周薇那儿瞥。
　　大多数时候是瞥不到周薇的脸的——人太多，都把周薇给挡没了——但偶尔运气好，她能看见周薇的下巴或是那个璞玉般光洁的额头。
　　或许是怀着自己能看到周薇而周薇却看不到自己的心思，陈葭渐渐大胆起来，她一点遮掩也没有地看着人群中央的周薇，眼巴巴的，像在讨什么好东西。陈葭在碰到任何好看的，能让她燃起拍照的欲望的事物或人时，目光总是巴巴的，纯粹至极，像个孩童，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的人怎么也忍不下心去苛责这样一个女孩。陈葭仗着自己和周薇之间注视的单向性，目光仿佛丝绸，被某双手轻巧地在空中编织起来，从陈葭这头编织到周薇那头，像完成某种隐秘的仪式似的，神圣又病态。
　　陈葭就那样看着周薇。耳边一片岑寂。
　　或许人在视觉需求上得到极大满足时，就会忘却其他感官的需求，那多出来的满足会补充别的需求，以此实现喜悦。
　　陈葭连自己一直在笑都没发现。

　　直到某一瞬间，周薇忽然感应到那两束大胆至极的目光，轻皱着眉转过头来，陈葭手忙脚乱地埋头喝水，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结果不小心撞倒了邻座人的水杯，紫褐色的酸梅汤直接洒在了对方的裤子上。
　　“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陈葭慌忙地去拿纸巾给邻座的女生，口里忙不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可对不起有什么用？陈葭已经看见了那女生脸上的嫌恶，仿佛吞了一口苍蝇。
　　陈葭为自己成了“苍蝇”而感到羞愧。她道歉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哼哼，脸涨得通红，头埋得极低——她根本不敢去看那个邻座的女生。
　　喧闹短暂地停了停，然后又轰然炸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凑了过来。
　　陈葭发起抖来，腿软得厉害。
　　就在这个时候，周薇过来了。
　　她脱掉自己的红色大衣，漫不经心地递给那个正拿着纸巾死命擦裤子的女生：“把衣服绑在你腰上，可以挡着点儿。”
　　女生哪得过这种宠幸，脸上的阴霾立刻没了，转而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谢谢周薇姐。”
　　周薇笑笑，然后转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陈葭，抬手拉住她：“你来了，怎么坐这儿？”
　　陈葭却不知该怎么回她，言语在她这儿从来起的都是反作用，陈葭实在害怕对周薇说错话。
　　周薇不以为意地笑笑，拉着她去外面透风。

　　冬天的风真冷啊，陈葭看着只穿了件薄毛衣的周薇，心脏缓缓地抽疼起来。
　　是因为她，周薇才把那件大衣给了人的。她欠她的，她总是要还给她的。
　　陈葭握住外套拉链，想把外套脱下来给周薇，谁知周薇却听到了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要，你不用给我。”周薇侧着身，半张脸都被头发掩着。
　　陈葭执拗地说：“你会冷。”
　　周薇反呛她：“可你也会冷。”
　　陈葭张了张口，想说那怎么会一样，可末了只是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什么都没说。

　　风慢慢消停了，周薇趴在栏杆上，忽然从裤兜里摸出了盒烟。
　　陈葭看着周薇熟练地从烟盒里掂出支烟，然后又摸出打火机点燃，烟雾缭绕在周薇脸上，五官全变得模糊了。
　　两人就在这样的朦胧里对视了几眼，然后周薇问她：“你会抽烟吗？”
　　陈葭摇头，模样很乖地说：“我不会。”
　　“想学吗？”周薇笑得有些坏。
　　陈葭迟疑了两秒，摇着头说：“不想。”
　　“骗人。”周薇抖了抖烟灰，左侧眉毛挑了起来。
　　陈葭慌起来，她搜肠刮肚想解释，然而舌头却像打了结似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周薇斜着眼睛看她，脸上笑意渐生。
　　陈葭像无意中目睹了一场花开，居然惶恐起来。

　　好一会儿，周薇仰着头吐出了个烟圈，然后背过身趴在了栏杆上。
　　她像是根本不会冷似的。
　　陈葭看了周薇一会儿，不知怎的，她忽然开口说：“你一定有很多很多男朋友吧。”
　　周薇后脑勺晃起来：“我没有。”
　　陈葭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她按捺着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的情绪，头一次对周薇表示了怀疑：“不可能吧。”她努力把语气说得轻快，随意，不走心，企图掩盖住那点东施效颦的笨拙，然而四个字的表演全被话音里的颤抖给弄垮了。陈葭确信周薇听出她声音里的僵硬，别扭和不自然了，大概就是这种确信，才使得她因周薇没戳穿她而感到了一丝被宠溺的错觉。
　　这错觉像酒精，一下子就把陈葭给灌醉了。
　　她偷偷摸摸地从包里掏出那个黑色照相机，借着铺天盖地难得的雪景，她举起照相机，给周薇拍下了第一张照片。

　　6，

　　后来陈葭经常给周薇拍照片，大多时候都是偷偷的，偶尔有那么几次陈葭终于福至心灵想出了些说得过去的由头，结果总要磨蹭好半天才敢上前说给周薇。
　　周薇从来不戳穿她，她永远都顺着陈葭的意思来。
　　对于陈葭来说，这种“不戳穿”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纵容。
　　她的父母尚且不愿纵容她，萍水相逢的周薇却愿意这么纵容她……陈葭在这种错觉里一点点陷下去。
　　直到某一天晚上，她在学校人工湖旁“偶遇”到周薇。

　　那时已经快入夏了，晚上并不冷，风和月光都是冰冰凉凉的。
　　周薇蹲在湖边，头发草草束在脑后，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明明灭灭的烟。她边看着湖里的鱼，边认真地抽着烟，素净得像一抹浅浅的月光。
　　她的美总是浓墨重彩的，以至于那天夜里的素净仿佛吉光片羽一般珍贵。
　　陈葭举着相机举了好一会儿，后来不知怎的又把那相机给放下了。她悄无声息地又待在那儿偷看了周薇半晌，直到周薇点燃了第四根眼，她方才一咬牙，朝周薇走了过去。

　　周薇抽烟抽得实在认真，陈葭出现的时候吓了她一大跳，陈葭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她心不在焉地对陈葭摆摆手，要她不用在意。
　　“你看那些鱼，”周薇胳膊抬了抬，向陈葭指着湖里的那几条观赏鱼，“它们一天天就这样游啊游啊的，可其实它们游的地方就这么大，根本出不去，一出去就会死。你说它们想过游出去吗？还是说它们早就认命了，或者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认命了整天还挺开心的来着？”
　　陈葭在周薇身旁蹲下去，没说话。
　　她意识到周薇根本不需要她说话，周薇只是需要身边有一个人听她说话而已。
　　周薇吸了口烟，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桥城吧，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桥城，那么多人想在北京安家立户，他们甚至甘愿在北京流浪几十年，可我却一点也不想在北京待下去。我厌恶北京，你知道什么叫厌恶吗？”她偏头看了陈葭一眼，眼神很淡，像水。“我不喜欢我的父母，也不喜欢我那个北京的家，慢慢地，就连北京也不喜欢了。”周薇弹弹烟灰，然后又吸了口烟，不再说话了。
　　隔了好一会儿，陈葭说：“其实我也不喜欢我家，我家那么大，但其实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住。我父母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本来是跟着我爸生活的，但后来我爸有了新的家庭，我身体不好，后妈不愿意管我这个病秧子，所以我爸给我留了套房，请了个保姆，除了每月按时给我生活费之外基本不怎么管我。我妈自己是做生意的，几年前因为工资问题跟劳工发生了冲突，结果被闹事的人给不小心……总之从那次事故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住了。”
　　“难过吗？”周薇问。
　　“你问哪个？”
　　“全部。”
　　“难过可能是会有点难过的吧，”陈葭突然为自己当初没有那么剧烈地悲伤感到后悔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支吾两声还是说了实话，“……但也没有那么难过。”
　　周薇叼着烟一语道破：“那就是不怎么难过。”
　　“也……”陈葭想说“不是的”，然而就在这时候周薇忽然凑过来抱了抱她，薄荷香烟的味道、洗衣粉的味道、洗发露的味道还有月光的味道，猛地扑朔迷离地混合在一起，钻进陈葭的鼻腔里。陈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薇在她耳边说：“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
　　陈葭整颗心都细细地颤抖起来，像地震来临前，仁慈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