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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番外四(陈葭篇)上 ...

  •   1,

      八年后的陈葭还是常常想起八年前的故事。
      不过总是想个片段,浮光掠影般在脑子里过一遭,和那故事相关的情绪潮水似的起伏一阵,轻轻闭上眼,几分钟后就能恢复原样。
      人体有免疫机制和自我恢复机制,前者抵御病毒,后者消弭伤害。
      陈葭想,大概就是因为造物者对人类的仁慈,所以她才能把那个关乎从前的故事在大多数时候都忘得干干净净,就像她帽子下已经全剪掉了的头发,利落干脆,不留一物。

      陈葭现在还记得八年前自己剪掉头发时候的心情。
      她想闭上眼,不去看镜子里那个小小瘦瘦几乎脱相的女孩,但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声音逼着她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个怯懦、畸形、虚弱、被所有人憎恶以及厌而远之的自己。
      瞪得久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像甚至开始扭曲变形:眼睛和眉毛紧巴巴地挤在一起,鼻子变得又塌又宽,嘴巴丑陋地歪斜着,像个嘲讽至极的笑。她简直不敢再去看那镜子,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理发师开口了。
      他说:“好了。”
      好了。
      如她所愿,头发被他全剪掉了。
      陈葭有一瞬竟然辨不清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只记得从旁边取来那顶鸭舌帽的时候,视线正好落在墙角的蜘蛛网上,蜘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警觉极了,像是害怕她破坏它的家。那一刹那陈葭悲哀极了,她觉得自己也像那个墙角里的蜘蛛一样,悬在摇摇欲坠的蜘蛛网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可她跟蜘蛛不同的是,她天生就缺少那种对危险的警觉性。
      陈葭得承认,直觉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如果她拥有那种天赋,陈葭想,她绝对不会靠近周薇。

      2,

      故事得从头讲起。

      那是2009年的冬天,桥城下了大雪,雪片不要钱似的,慷慨得不像话。
      陈葭当时正在准备一个摄影大赛,大赛主题是“温柔”,她先前照了许多照片,正发愁要选哪张参赛,那天夜里就落了雪。
      陈葭从小到大最喜欢下雪天,自己拍的还有平时收藏的雪的照片几乎有上千张,有的被她印了出来贴在墙上,还有的被她当成手机壁纸一用就是好几年。
      然而即使这样,她也从来没见过像那天那么盛大的雪。
      大地忽然成了个巨大的器皿,不遗余力盛着那雪,像场迟来了许多年的拥抱,得在那一天里悉数补偿完才行。

      陈葭扒着窗沿看了一夜的雪,天亮了之后本还想看,虚弱多病的身体却不允许了,她脑袋一阵发晕,顿时天旋地转,身体像被抽成了真空状态,好在意识倒还清醒,陈葭撑着身体去翻床头柜抽屉里的药,半副身体都从床上探了出去,后来不知怎的胳膊一软,没了着力点,整个人直接从床上摔到了地上,后脑勺正好磕在四方床头柜凸出的那个角上,剧烈的疼痛只有一瞬,一瞬过后陈葭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还趴在滑溜溜的地板上,神经性的晕眩感觉好了些,物理性的头痛却一阵阵涌了上来。陈葭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扶在床沿上,整个人像撑杆跳运动员一样被这样两个“支点”撑得拱了起来,然后慢慢地摔在了床上。
      她短暂地歇了一会儿,怕自己又开始发晕,于是右手在抽屉里胡乱摸着,摸到什么就把什么拿出来,然后抬手凑到脸前看一眼,不是自己需要的药就随手扔在床上,等终于摸到那瓶药的时候,陈葭的胳膊已经酸得不成样子了。
      她稍稍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左右手合作从那小瓶子里倒出了两颗药,手边没有水,陈葭索性直接嚼碎了那两片药然后囫囵吞了下去。
      等药效发作的过程总是很长,陈葭偏头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有时候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粒雪花,落在某株草或是某朵花身上,或者落在某个人身上,亦或者就那么融化在大地上。她是个没骨气,没志向,没抱负的人,因此总是喜欢不得长久的事物,执着得近乎病态。
      但那又有什么呢?陈葭想,毕竟一生这么短,她哪敢喜欢那些注定看不到结局的东西吗?她不想让人生留有那么多遗憾,只好在源头将就自己。就像顾城的那句诗,“你说,你不爱种花,因为害怕看见花一片片的凋落,所以,为了避免一切结束,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陈葭想,她比诗里的人还强一点儿,至少她敢去喜欢。

      后来陈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看见和现实世界里一样的大雪。
      雪下得真是大,陈葭恨自己没能多长出几双眼来把这场雪记下,然而不知怎的,雪天里忽然起了场大火,漫天漫地,像是从古老传说里跋涉而来一般,一下子就把那雪烧得通红。
      陈葭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雪,谁知指尖刚碰到那雪粒,雪粒便迅速融化成了水。
      她抓不住雪,护不住雪,不知为何,那念头竟比没人救她更让她绝望。

      3,

      陈葭是被门铃声叫醒的。

      她力气已经恢复了些,于是找了件外套披着,然后踩着拖鞋去楼下开门。
      先从猫眼里往门外看了几眼,见是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年轻女生,陈葭放松警惕,开了门。

      后来陈葭一直在反刍自己那个从猫眼往外探的动作,那动作实在太意味深长,仿佛自己是童话故事里落了单的小红帽,但陈葭知道自己不是小红帽,门外站着的周薇也不是大灰狼。自始至终,那个大灰狼都是她的不设防、她的心动,以及那个被许多人供奉于神坛的所谓“爱情”。
      危险的不是周薇,是爱情。

      然而陈葭一点警惕和防备都没有,她就那样打开了门,然后看着面前的女生,声音又轻又小地问:“请问有事吗?”
      周薇提了提手提袋,说:“学校发了几本资料,班主任让我拿给你。”
      风堂而皇之的从门缝钻进来,陈葭冷不防打了个抖,她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周薇,似乎是害怕在她面前出了丑似的。然而周薇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抖了抖衣服上的雪,空下来的那只手很随意地抬起来,然后把被雪濡湿了的刘海撩到一旁,光洁的头像熟鸡蛋里的蛋清。陈葭立刻被周薇的五官吸引了去,那两道修过的精致的眉,那双干净得像口井的眼睛,还有那管鼻梁描摹出来的眉毛弧度,以及那副唇和那个恰到好处的下巴。
      陈葭想不通造物者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居然让那些本就无可挑剔的五官长在了一张脸上,锦上添花似的。
      然而真正让陈葭喜欢上周薇的不是她那张万里挑一的脸,而是她说话时的那种腔调。
      那种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清高和冷眼旁观的腔调,以及她那口圆润的京腔。

      周薇把手提袋递给陈葭:“拿好了,东西挺重的。”
      陈葭埋着脸接过来,始终不敢再看周薇。
      然而周薇把东西给完却没走,她漫不经心地跺了跺靴子,下巴微微地抬了抬:“听说你以前在全国摄影大赛上得过奖,挺厉害的啊。”
      陈葭慌忙冲周薇摆起手来,目光也跟着慌张地晃起来,然而她话还没说出口,周薇却又开口了。
      那句话直接打翻了她心上努力保持平衡的那瓶白开水,顷刻间把整颗心都淋得湿漉漉的。

      周薇说:“我能进去看看吗?”
      陈葭愣怔住了。
      随即她就看见周薇挑了挑眉,那略弯的弧度一下子把陈葭紧绷起的弦给兵不血刃给挑断了。
      陈葭别无选择,只好侧身把周薇让了进去。

      4,

      后来陈葭回忆起整件故事的起因,先想起的却不是那个雪天里周薇给她送完学习资料后水到渠成的造访,而是更早之前,她在某个摄影大赛里领奖时无意间瞥见的观众台里的一抹红色身影。
      周薇个儿高,又从小学舞蹈,姿态挺拔得像淤泥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丰盛,君子气。她穿什么衣服都能穿出脱俗来,红色衣服也不例外,看着就像一团幽幽的火,烧得克制而热烈。
      陈葭没法不喜欢周薇对她青春的侵略和进驻,因为那一切都似乎是无意的。陈葭怎么能怪罪这种无意呢?她甚至迷恋周薇身上的无意与漫不经心,像植物天生被光吸引。
      所以当周薇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逡巡的时候,陈葭几乎没法把视线从周薇身上移开。
      她提醒自己要适可而止,但事实却是不知餍足。
      她不知餍足地观察周薇,试图从周薇身上观察出某种超越本能与直觉的密码,以此来解释她心里海啸般的长久震动。
      但这掩饰性的观察很快就穿帮了,周薇偏过头,手指着一张照片,对陈葭说:“这张很漂亮,光线很美。”
      陈葭脱口道:“那我送给你。”她反应太快,一点儿余地都没留,以至于那句话像句不折不扣的讨好。陈葭很快后悔起来。她扶着楼梯扶手,觉得自己又开始脱力。
      然而周薇却好像根本没发现这点不妥似的,她扬着眉,嘴角弯得很慢,与此相对应的是那双眼,那双眼亮得太快,以至于陈葭禁不住闭了闭眼。
      “好啊。”周薇说。

      于是陈葭便笨手笨脚地去拆那张钉在墙上的照片,钉子钉得紧,她没能一下子把那张照片给取出来。周薇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过来帮她。
      陈葭想往旁边挪一挪,但当周薇的影子突然笼在她的影子上的时候,陈葭却忽地动不了了。
      她像是颗大头钉,被周薇的“怀抱”给死死地钉在了墙上,从此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全都是命定的劫数,谁让她在一瞬没幡然醒悟?

      周薇摘下照片,正要揣进兜里,陈葭却让她等等,回到房间拿了个旧式样的黄色信封,然后回来把那信封给了周薇。
      “装在信封里,照片就不会被弄折了。”陈葭小声地说,说完便厌恶起自己的笨拙来。
      周薇爽朗地笑了两声,然后冲陈葭开玩笑:“你可比我细心多了。”
      然而陈葭却伤感起来,她想这句话说完大概就要说“再见”了吧。
      可周薇却没按着惯常戏码出牌,她左眉微微挑着,目光轻轻地在四处扫过,然后她问陈葭:“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陈葭飞快地在周薇脸上瞥了眼,那一瞬连她都想不通她究竟想从那张漂亮得简直过分的脸上看到什么,但她什么都没发现。
      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片刻后,陈葭方才抬起头,看着周薇那双眼睛说:“嗯,我一个人住。”
      周薇点点头,没问她“为什么”。
      可不知怎的,陈葭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言语全都涌在了牙齿后面,互相推搡着,连队都不排,得亏自尊心作祟,才逼着她咬紧了牙关。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半晌,周薇终于说:“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陈葭垂了垂眼皮。

      陈葭的家很大,大得几乎有些空旷。陈葭从前总嫌这房子太大,现在却怨恨这房子太小。太小,小到居然这么快就把周薇送到了门口。
      陈葭打开门,侧着身让过周薇。
      周薇跟陈葭告了声别,便很快钻进了雪幕里,然而她刚走两步,又转过身冲陈葭招了招手,抬高声音问陈葭:“周末有同学聚会,你去吗?”
      陈葭愣了两秒。
      雪很快落在了周薇身上。
      陈葭一顿,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周薇重重点了点头:“去。”
      周薇眉毛舒展开来,她向陈葭喊:“那我等你。”也不等陈葭回应,她又立刻转过身走了。

      雪实在太大,周薇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雪里。
      陈葭第一次厌憎雪,就是在那时候。
      可八年后的陈葭想,其实她是该感谢那场雪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番外四(陈葭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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