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罗德塞塔西亚

4、【从前】4

　　沈应以前看过一个小品——当然，是在宋女士的强烈推荐之下迫不得已跟宋女士一起看的——讲的是青春期中二少女和中年父母之间的各种拉扯，其中有那么一个桥段，沈应印象深刻。中二少女跟男朋友闹别扭，回家生闷气，父母不明所以地去安慰，结果说错了话，碰了女儿的逆鳞，导致女儿在家里摔这摔那地发火，真巧女孩的舅舅来了，见女孩肝火太旺，于是极其诚恳地向自己侄女建议道：“如果实在生气，我建议你打墙，不然等你气消了，又该后悔自己摔了这么多拿钱买来的东西了。”
　　刚才问祝铭是不是要跟自己打一架的时候，沈应差点嘴瓢给说成“要不要打打墙”。
　　不过他也确实没想到祝铭居然真的会答应，以至于跟着祝铭到了操场的沈应直到把校服外衣拉链拉了一半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而他刚刚才给耿瑞同学科普了自己的“原则”。
　　他手上动作一顿，朝祝铭看了眼。
　　祝铭已经脱了校服，白色T恤上什么都没有，素白得有些过分。
　　他把校服和眼镜搁在操场边的草坪上，转身也朝沈应看过来。
　　沈应还在犹豫自己是要真跟祝铭打场架，还是直截了当告诉他他只是在开玩笑——毕竟关乎面子问题，他可得好好考虑。
　　不过不用他纠结了，祝铭已经替他作出了选择——他开始沿着跑道跑圈。
　　沈应对着祝铭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的后脑勺愣了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祝铭是什么意思，他迅速脱掉校服外衣，随手扔到草坪上后，以沿着和祝铭相反方向的跑道跑起来了。
　　有一个经典的数学问题：甲和乙分别在A地和B地，相向而行，已知甲的速度是xx米每秒，乙的速度是xx米每秒，问两人何时能在途中遇到？
　　这题简单，沈应心算不出两秒就能得出答案，于是在他跟祝铭沿着同一条跑道相向而跑的时候，沈应大致估计了一下时间，再有七秒，他和祝铭就能碰到。
　　被脚步撩起的风有些温柔和散漫，日光叫人目眩，温度叫人微醺。
　　沈应在心里倒数，七、六、五、四……
　　二，一。
　　——祝铭从他身边跑过去。
　　又开始了那道经典数学题。
　　不过沈应自己解数学题解得不亦乐乎，偷跑过来看大佬打架的“观众”却没这么开心。
　　冒着被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各科老师逮住罚站的风险，悬着颗激动得快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屏着呼吸，挤在小小的拐角……大佬，你们就让我们看这个？
　　大家心有不甘，又屏息凝神看了几分钟，最后实在没看出来操场上那两人有打架的意思，只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沈应和祝铭长得帅，怎么看都看不厌，能看到他们跑步自己也是赚了。
　　耿瑞自欺欺人得有些走火入魔：“难道这是沈哥独创的打架法？隔着跑道打架？还是隔着空气打架？”
　　许思瑶抬手，手上的几本书拍在耿瑞脑袋上：“我隔着书打你你感受到了没？”
　　耿瑞：“感受到了感受到了，瑶瑶对我情深义重……”
　　许思瑶忍无可忍：“你有时间看武侠小时候没时间做历史作业，我看你该写检讨了。”
　　耿瑞：“……”
　　体育委员“啧”了一声：“没想到这两个大佬还是个体育健将，他妈个白菜灯笼，那之前叫沈应去参加男子三千米跑步，他为啥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体育委员叫毕延，是个身强力壮，一看就没什么情商的高个儿男生，大家都很怀疑他是怎么进了文科A班的。
　　“散了散了，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我作业也还没写完，得赶紧回去补补。”
　　“……”
　　方才蜂拥而下的少年们现在个个儿兴致缺缺，连上楼的步子都带着几分懒散。
　　文科A班在五楼，上楼跟爬山似的，一层一层总爬不到顶。
　　不过就在第一个人爬上五楼，进了教室的同时，沈应和祝铭正好也结束了他们这场无厘头的跑步。
　　沈应爱打篮球，平时运动量不少，连着跑十几圈顶多多喘几口气，多出几头闷汗，慢走一圈差不多就行了，然而祝铭却没他这么厉害，不管不顾撒丫子跑了十几圈之后，他突地有些头晕腿软。
　　脑袋因为缺氧还处在放空状态，祝铭弯着腰，胃里泛起股酸味。
　　“剧烈运动后不能这样，否则会引起休克的，”沈应走过来，“你得慢走几圈。”他说着拉了祝铭一把。
　　祝铭眼疾手快地躲过去，奈何躲的幅度有点儿大，他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沈应手还伸在空中，他手腕细，手指修长，像把雅致的油纸伞，然而再雅致也顶不住空气里酝酿开的尴尬，沈应讪讪地收回手，正要随便说些什么能缓解尴尬的话，面前的祝铭却突地腿一软栽了下去。
　　沈应急忙扶住祝铭，此时往祝铭脸上一看，才看见他已经嘴唇发白，出了一胳膊的冷汗。
　　“我带你去医务室。”沈应弯腰抓起旁边草坪上的校服和祝铭的眼镜，二话不说就要扶着沈应往医务室走。
　　然而祝铭却直接拒绝了：“不用。”
　　沈应皱着眉：“接水不用，带你去医务室也不用，就是机器人也要设计程序和充电，你这不用那不用的到底想怎样？”
　　他平时嘴毒，有些爱耍贫，只有着急的时候才会暴露出几分宋女士的基因，说话口气有些冲。
　　祝铭有点耳鸣，沈应这一句说完，耳边嗡嗡作怪的细微声音闹得更狂了。
　　他下意识地想去扶眼镜，然而摸了个空。
　　沈应见状，把拿着眼镜的右手在祝铭面前晃了晃：“你眼镜在我这儿，你要想要眼镜的话，就跟我去医务室。”
　　祝铭摇头：“我不去医务室，眼镜你也可以不给我。”
　　沈应威逼不成，利诱也不成，最后居然被祝铭这犟脾气给气笑了。他一笑就破功，又想到操场跟医务室隔着大半个学校，等走过去，祝铭这毛病估计也好了。于是他也不跟祝铭较劲儿了，十分有智慧地妥协道：“那行，不去医务室就不去医务室，我扶你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歇歇，这总行吧？”
　　据说病人都很好哄，祝铭大概是虚弱的缘故，这下没反对，轻声说了句“嗯”，然后就被沈应扶到了旁边的蓝色椅子上。
　　天色这时候才算暗下去，深蓝如斯，像块深色幕布。三栋教学楼已经亮起了灯，每条路上的路灯也都亮了起来。
　　桥中绿化做得好，学校里到处都栽着树，夜风一吹，便扑簌簌作响，像是在涨潮。
　　祝铭已经缓了过来，胃里的酸味没了，耳膜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只是腿还有点软，跟泡在水里的衣服似的。
　　“你放心，老刘（注）不会说什么的，他巴不得咱们班里所有人每天跑个三千米呢。”沈应边把眼镜递过去，边随口说道，“老刘不是那么多事的人，就是咱们今天真打了架，只要不被别的老师发现，他最多也就让咱们写份检讨，不会请家长的。”
　　祝铭擦眼镜的动作一顿。
　　沈应余光正好瞥见他这一顿，登时跟抓到了祝铭什么把柄似的坏笑起来：“你害怕请家长啊？”
　　“嗯？”祝铭不知道沈应为什么这么问，偏头朝沈应看过来。
　　他眼镜没戴，那双让沈应总会想到“四海潮生”四个字的眼睛仍然蒙着终年不散的雾，沈应这时候才发现，他眼窝有些深。
　　沈应若无其事地回道：“没什么，我瞎猜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祝铭戴上眼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先回教室了。”
　　沈应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祝铭的手臂：“等第一节晚自习下了再回教室，不然要跟一堆老师打交道。”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老刘不爱请家长，咱们年级主任可未必。再说了，咱们两个可是年级重点关注对象，要真被逮住，肯定会请家长的。”
　　家长，家长……
　　你能告诉我，哪个是“家”，哪个是“长”吗？
　　祝铭垂下眼皮，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桥中操场很大，白天还不觉得，一到夜晚，就觉得大得有些空旷。操场升旗台那边的灯也亮了起来，红色跑道画着圆弧，月光照下来，竟然有些不可多得的美好。
　　然而印象中，他却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操场和这样的桥中。
　　除了体育课和每天的晨跑，他似乎没怎么来过操场。
　　更没像刚才那样狠狠跑过十几圈。
　　后来到了高三，年级为了延长学习时间，大刀阔斧地压缩了所有周末和所有下课时间，取消了每天的晨跑，高三的时间紧锣密鼓，浪费一分钟都是罪。就算是无所事事地发呆，眼睛也必须盯着书本而不是旁边的玻璃窗。
　　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桥中，对他而言，简直是有些奢侈了。
　　“你刚才在教室里看的是哪道题？难吗？”沈应大概是闲不下来，边拉着长腿，边问他，“反正咱们也没事儿干，你不如说来听听，咱们两个探讨一下？”
　　祝铭皱眉思忖了几秒，最后得出结论：“我忘了。”
　　沈应：“……”
　　这位大佬忘性可真大。
　　“那行，忘了就算了。不过我上个礼拜碰上了道有点儿意思的地理题，你帮忙鉴定一下呗？”

　　注:老刘，文科A班班主任。
指路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