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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江上行 ...

  •   白玉堂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了。
      也许他是被船颠醒的,也许是被嘈杂的喧阗声闹醒的。总之他醒来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之后生出有些浑噩——当听到船外嘹歌,视线环顾众多七倒八歪的熟面孔,一切便在刹那间清晰起来。
      空干的酒坛散在船舱四处,还有一坛打翻着,随船身摇摆着从这头滚到那头。杯盘狼藉不一而足。众人有站有坐有躺。站着的已是头重脚轻,坐着的多半挺不直腰,躺着的自然是被灌醉的——他便是其中之一。
      实在不敢想象,他锦毛鼠白玉堂号称千杯不醉,也有被人放倒的一天。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还要从最初他们自开封启程说起。
      原本依御林军副统领封何的意思是由黄河逆流而上,取渭河,随后下行至宋理边境的沧临筹备上暠山事宜。但结果施行定案,却是沿淮河而下淮南,避长江水路取陆路西行直达暠山。至于途中为何没缘由地硬是绕道上扬州、金陵等繁华秀丽之地,那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这曲曲绕绕的行程是赵祯定下的。为此白玉堂曾极度怀疑这位是哪根筋搭错了。皇帝不都是最怕死的吗?怎会不顾自身安危一路游山玩水?
      对此,赵祯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
      “那些刺客若推断朕前往暠山,多半在中途设下伏击。我们绕道慢行反能出乎其意料。呵,反正时间充裕得很,何不顺便玩个尽兴?”
      说得冠冕堂皇,事实证明,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白玉堂本以为像展昭这样处事一板一眼的定会反对,谁知猫儿始终无奈苦笑,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意见。他的表情和所有随侍出行的人如出一辙,好象早知道事情会这样。这让白玉堂感悟了一个事实:官家的“任性”是这些人默许的。而这默许并非君臣间不可抗拒的皇命,更像兄之于弟,长之于幼,朋友间随意听之任之的纵容。
      所以白玉堂看不懂了。
      何为君?何为臣?能和臣下打成一片的官家果然不寻常。
      说起来,适才起哄闹酒就属皇帝最得劲,又张罗掷骰、射覆、酒筹、酒牌、文字令等助兴,哪哪都有他。结果,闹得凶,酒量却是个浅的,没一会儿腿就喝软了。展昭见状想送官家回房,哪知酒劲上来他还不依了,踉踉跄跄把展昭推到人堆里。众人喝上了头,一看展昭滴酒未沾,哪肯放过,追着就要灌酒。拉拉扯扯勾肩搭背,看得他白玉堂火冒三丈,冲过去就将展昭隔开护在身后,大包大揽把所有敬酒喝进了自己肚子里,这才喝到断片。
      此刻醒来,身边不见展昭,问人方知刚回自己舱房。白玉堂没多想就找过去,却在临敲门之际定住了身形。
      会不会是他贴太紧,猫儿不愉,才避之唯恐不及?
      心中忐忑引得愈发踟蹰犹豫,正打算放弃离开,忽闻房中传来展昭的声音。
      “进来啊,门没落栓。”
      白玉堂喜上眉梢,赶紧推开迈了进去。
      屋内,展昭刚褪下最后一件亵衣,俯身趴卧床头。他没往白玉堂的方向看一眼,而是闭了闭眼道:“膏药就置在桌上,麻烦了。”
      白玉堂拿起桌上小罐嗅了嗅,竟是上好的祛疤膏。蹑步来到床边,那裸在外的后背上虽已淤肿全消,但仍留下了些大小不一的疤印,叫白玉堂瞧得分外心疼。
      迟迟不见动静,于是展昭道:“每次都找你帮忙,我也挺不好意思的。谁叫我先前开罪了官家,他罚我必须涂完整罐。要不,你一次多涂点,也省得后面麻烦。”
      白玉堂这才反应过来,展昭话里提到的不是他。要知道涂药这事展昭未请他帮过忙,这让他格外憋闷,心想他的告白终归还是在展昭心里落下了隔阂。
      只是……隔阂又如何?他求的要的,本就是人间妄想。
      白玉堂坐到床边,两指抠出些许软膏,往展昭后背疤痕上抹去。抹完,再用掌心推化开。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像是生怕弄疼了展昭,总是缓缓地抹,轻轻地揉。视线也黏连一线,随着动作在展昭后背不断游走,不由感慨万千:这猫儿,入官场才多少年,就已伤痕累累沉疴积聚。不知这样的身体还能够他造作多久……。
      叹息终是没掩住,漏出了声。展昭正奇怪今日为何对方一言不发,于是侧首打量,这才惊觉那为他上药的竟是白玉堂。下一瞬间,展昭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突然就乱了,期艾道:“白兄……怎么是你?”
      “别乱动,药还没上完呢。”白玉堂按住展昭肩头要他趴好,一边有条不紊地继续抹药,一边随意问道,“刚才,你把我当谁了?这几日都是他帮你上的药?”
      明明听不出责备,偏偏展昭就是忐忑莫名。他慎重道:“这一行人里,封何与我交情最深厚,所以我才请他帮忙。”
      “那……为何不找我?”白玉堂以为自己能忍住,结果等话冲出口,才发觉原来终是介怀。
      当然,他也知道他的质问对展昭来说不公平。明明是他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又怎能求展昭一如既往待他?再者,如此上药需褪尽衣衫,若两人仍是单纯的朋友,那自是处之泰然。可现在……展昭赤身半裸横呈,手指每触一下就有高热回馈,掌心每揉一处就引浮想联翩,撩拨得他每根神经突突直跳,像是要把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都抠搜出来似的。
      见展昭半天回不上话,他一边给上完药的展昭披衣,一边笑着打圆场:“傻猫,你找旁人就旁人了,爷又不会生气。只是恼你不老实,明明杖刑的伤没好彻底,却瞒着我不说。要不是先前灌你的酒都被我拦下了,怕是这会儿铁定你要不好受了。”
      展昭迅速穿好衣服,顺毛的马屁张嘴就来。“五爷英明神武,天下谁人不知?倒是你刚才挡酒喝了不少,现在觉得怎样?”
      白玉堂尬笑着摸了摸鼻子:“公孙先生要是在这,可有得被他念了。我答应过他以后不再喝醉的。”
      “有什么关系,先生不在,你只管放开怀抱喝个痛快。”
      白玉堂总觉得展昭表情怪怪的:“你好像很想我喝醉似的?”
      “怎么会呢?”展昭笑如春风拂面,自认自己掩饰得很完美。“我只是希望你不会觉得这个旅程太过无趣,小白。”特别加重最后两字,展昭终忍不住喷笑出来。
      白玉堂翻他白眼,“有什么好笑的?”
      展昭强忍笑意,道:“我觉得‘小白’这个称呼像是在叫兔子。”
      “兔子?!”白玉堂一拳捶上展昭胸口,破口大骂,“见你个鬼的兔子,兔子有你白爷爷这么英俊潇洒吗?”
      话未完展昭已笑得前伏后仰。
      白玉堂愣愣看着这样的展昭,费解满面。他有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吗?
      当然,他是绝不可能知道展昭为什么笑成这样。因为展昭早打定了主意,抵死都不会告诉白玉堂先前他喝醉时学兔子跳的样子有多滑稽。

      窗外晚风,吹皱一江江水,形成层层褶皱,似把那落日红彤彤、圆墩墩的影子给摇碎了,然后化作千朵万瓣嫣红散落。
      风儿,时伴时息;波浪,忽起忽伏。于是夕阳倒影起白昼的阴晴圆缺,时如花之艳放,时似花之摇曳,时若花之凋零。
      两人结伴回到船身大舱时,赵祯正歪歪斜斜席地而坐,醉眼半阖,看情形也喝了不少。他一手一筷,敲打着地上的大盘小盘大杯小杯大碗小碗,那模样十足孩子气,嘴里还哼哼唧唧唱起先前船夫吟唱的江歌调子。(零:下面这首江歌我04年写的时候谱过曲,真的能唱哦。以后有空把曲编出来。)
      “江之滔滔兮,荡荡碧波漪。朝宗于海兮,其景岁悠悠。
      穹苍飞鸿雁,翙翙其羽翼。雀鸟啁啾兮,合我歌者矣。
      起帆兮,起帆兮,客家要远行。
      摇橹兮,摇橹兮,吾家把程启。
      月照江心,何时归还矣?
      孤掌舵兮,思忆忆。
      人缺稀,影缺稀,客家要远行。
      风依稀,雨依稀,吾家把程启。
      江之涣涣兮,汎汎舶舟济。长江东流去,暠山于西地。
      逆道寻欢趣,陌途谋生机。考盤附声色,合我歌者矣。
      莫悲兮,莫悲兮,同路有人行。
      扬歌兮,扬歌兮,抖擞把程启。
      醉酒忘怀,忐忑塞心底。
      纵声忘却,前路崎岖。
      何叹息,何吁唏,同路有人行。
      何在意,别在意,抖擞把程启。”
      歌声清亮,时而扬长,时而顿挫,时而峰回,时而迭起。唱声并不响,也许赵祯只是想唱与自己听,但那一刻风声骤歇,浪势渐平,偶有醉人梦呓,也被那明快的歌声覆没,侵满舱室。醒着的人俱静静聆听,无知觉者只闻歌声优美,知觉者渐渐坐直了身子。
      “和昨夜听到的词好像有些不一样。”白玉堂喃了一句,突扯了扯嘴角,朝展昭感慨道:“我还以为官家是个粗神经,原来他心里挺明白的。”
      展昭不言,默默看着在那扣盘吟唱的赵祯,一脸若有所思。
      “官家醉了。”展昭说。
      视线没有改变,但白玉堂却总觉得展昭那率真坦荡的眼神中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折曲。
      “猫儿,你在内疚什么?”他问。
      展昭笑笑,没有答话。也许,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白玉堂的敏锐。

      筷扬筷落,扣击出的清脆逐渐熟稔。双眼全然闭上,赵祯仿佛忘了四周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一方小小天地。耳中,只可闻得歌声、敲击声、鼻息声、乌啼声、飕飕风声、浪的此起彼落声渐渐成韵,还有……。
      “锵咣!”
      一声干脆的瓷盘碎裂扰乱了所有汇集成型的和谐。连那个伏在桌旁不小心将瓷盘撞落的始作俑者也从梦中被惊醒过来。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刘逸迷迷糊糊眯着还未睁开的眼睛四下张望。终于在看到赵祯一脸怒气后打了个哆嗦,完全清醒过来。
      “官……官官官官……那个少爷……,”他结结巴巴不能成语,“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顿了顿,见刘逸才缓一口气,赵祯突然用筷子指住他鼻子大声道:“你是有意的!”
      刘逸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刚想讨饶,就听赵祯下一句已破口而出,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做得好!”
      “呃?”
      刘逸怯生生抬头看去,只见赵祯竟是满面喜色。
      “就是要这种声音来合。”赵祯兴奋地举臂挽高衣袖,他迫不及待地用双筷飞速击着杯啊盘啊碗啊,一边叫道,“还呆着做什么?动作快,配合我!”
      见官家性急如此,刘逸赶紧将近乎所有的盘子拾来高高垒起。接着听赵祯又重新唱起来。
      “江之滔滔兮。”唱了一句停下,他丢个眼色给刘逸。刘逸左看右看,终于下决心拿起一只盘子砸下去。
      赵祯满意地笑笑,又唱,“荡荡碧波漪。”停下,刘逸赶紧又砸。
      “做得好!你懂了吧?”赵祯大乐,遂对所有人道,“你们也别发愣,都去拿些东西来,大家一起玩才有意思嘛。”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有默契地“呼啦”一声散开。待重新回来之时每个人手里都多出一些怪东西。有的取来铁锅、铁勺,有的拿了两笼筷子,有的用两只海碗扣住骰子,有的砸坏长椅取了两根椅腿,有的干脆拔出刀剑,更有的什么都不拿,只是危险地瞄了瞄脚下的舱板。
      随后船舱里爆发出前所未闻的震耳欲聋的响动。
      有用勺打锅的嘈杂声,有筷子在筷笼里甩动的窸窣声,有骰子脆亮的滚动声,有用椅腿对敲的木梆声,有刀剑互击声,还有节奏感最强快步踏动舱板之声。
      虽杂却不凌乱,他们依着赵祯的引导,每种响动恰到好处。由开始的动作僵硬,到后来完全释放了热情,借着酒劲挥洒肆意,哪管是不是五音不全,哪管是不是连腰都扭不来,全都又笑又叫又唱又跳又敲锅来又砸碗,彻底疯狂了。
      船夫不知发生什么吓得赶来看究竟,被展昭拦在舱门外。展昭塞给每人一些碎银,道:“听着,你们去忙你们的,什么都不必管。若有什么损失,下船前定会加倍赔偿你们。”
      船夫们点点头,一脸忐忑地离开了。
      展昭将舱门、舱窗紧紧关上,生怕里头的巨响会吓傻哪只夜行乌鸦让它一头撞死半山腰。不,不是生怕,而是很可能会。至少当他处理完一切回头瞥向身后的白玉堂,那张本来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还算聪明对他来说不够聪明的脸现在却彻底变得傻里傻气了,只见他一脸呆滞,嘴里不断喃喃:“你现在千万别提醒我那个人就是我大宋的一国之主,否则我现在就去死。”
      才重复第二遍,展昭早攀住一张椅背,放声笑到连腰都直不起来。
      在很久后回忆起来,展昭竟发觉那是他唯一一次连眼泪都笑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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