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十六) 思忆 ...

  •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他从不认为人会不惧怕死亡。之所以不惧怕,全因心中执着——当想要守护的分量超越了死亡。
      他,可曾有过属于自己的执着?即使将生死付之一炬也要守护的东西?
      八岁被立太子,十二岁即位,人生早被一双无形的手决定了方向。
      生来就要做帝王的他,小的时候被父皇反复叮嘱,即位后当坐上高高在上的龙椅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母后便会在身后垂帘内低斥。父皇的宠溺,母后的严苛,八皇叔的辅佐,柴郡主的疼爱,所有人用他们不同的爱将他围起来筑起来捧起来贡起来,就像皇城城墙般被造得固若金汤高不可攀。有一阵他还以为一切就该如此,不曾考虑自由这东西是多么诱人。
      那么,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了,他怎会忘记,那是即位那日外国使节进贡来的一只猫。
      那只猫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只都不一样,毛极短,四肢修长,行动灵活,经常忽上忽下忽停忽跑,完全我行我素,从不会做些讨好主人的小把戏。但他就是爱煞了它,还特地赐封“御猫”称号给它。他还记得小小的自己时常会跟在御猫身后追逐它自由身影的情景。
      那时他就常在想,人是否永远无法做到像猫那样随心所欲?
      御猫无法回答他这样的问题。因为它不是人,永远不懂人的极限和束缚。这个问题直到后来见到展昭——当时弱冠未及的青年——才为他作了解答。
      当看着展昭一跃跳上耀武楼的刹那,他的心蓦然荡漾出一种难言而喻的羡慕,以至惊落手中茶盏,不自禁道出一句:“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朕的御猫嘛。”
      羡慕他那矫捷的身手——自己就算努力一辈子都做不到他那样;羡慕他年纪不大便扬名立万——完全靠自己真本领,而非被无法摆脱的命运钦定;更羡慕他闯荡江湖自由自在——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样快意恩仇就好了。
      心底小小的秘密,成就不能说予任何人听的帝王的贪婪。
      看起来如同儿戏,他将“御猫”的名号扣在那个浑身透着自由气息的青年身上,硬是将他留下了。不过奇妙地是,他觉得心之深处其实另有一股怪劲在骚动,竟想看展昭强硬拒绝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一瞬间他渴求的与自由同列的东西原来是一种叛逆。受够了别人的指手画脚,想要无拘无束投身天地。这就是他要的自由吧。
      然出人意料地,展昭没有抗拒。相反,接受得异常坦然。也是很久之后听展昭亲口诉说,才明白一切早在其预料之内。原来,从来不是他将他禁锢住,而是他主动跳进官场这张错综复杂的网。
      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拼命追求的自由,那个人却轻易放弃……。
      “这天下的事有对有错,但是说到人与人之间的束缚,若不是你情我愿,又有谁勉强得了对方?”
      这是展昭一次喝得微醺时对他说的。
      “什么真正的自由啊,我哪里不自由了?我自己要走的路,我自己选择,这才是自由啊!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笨蛋……。”
      居然敢骂官家笨蛋……这家伙的酒品实在不怎的。
      “人怎么可能完全自由?如此一来,还需要国家、法度做什么?朝廷大员们各回各家,官家你……还坐得稳龙椅吗?还有谁给你治理?人,还是需要有所束缚才好。……我说,你表情那么严肃干嘛?把所为束缚想成羁绊不好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之间的情感,不正是这么来的。没有束缚的人,不就彻底成了孤独?”
      着眼点与众不同,换个角度看问题更透彻吗?
      “所以,为了可以言正名顺留在包大人身边助他一臂之力,什么样的职位什么样的封号我都可以接受。因为这些束缚是值得的。”
      这人怕是真喝大了,所以说出的话才更贴真心吗?
      感觉,有点微妙……。
      有的人受不了自己的苦难,选择从城里逃到城外。
      有的人为解决他人的苦难,选择从城外进到城里。
      只是进到城里的人便一定能解决他人苦难吗?
      逃到城外的人又怎知城外没有苦难?
      城里城外间隔的不过是道名为“束缚”的边界,无论身处何处,都是自己的选择,欣然接受结局,岂不显真丈夫气度?
      世界于是这么豁然开朗了。
      自由对人来讲原来是这么个东西,这是他未能想象的。
      过世的柴郡主曾告诉他: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改变可能并非全靠自身努力,有时也取决于所遭遇的人。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达成目标可以靠自己勤奋,但为自己指出目标所在,引导自己迈向收获胜利果实的却往往源自身旁潜移默化的感染。因为人的存在,是从无知到知。
      从第一次带他偷溜出皇宫,展昭便为他打开大门,让他看到了天大地大。他了解了他的臣民是怎样过活的,发现他们每日的生活与自己有多么不同,他甚至知道市场的羊肉几钱一斤本钱多少盈利如何至少要卖几斤才够得上一天的日常花消,更别提还有逢年过节需为妻儿添置的新衣布料。
      平民的生活初在他眼中呈现实属不可思议,但是……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明白自己肩头的责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来的治理对这些人举足轻重的影响。很值得感谢吧!一个屠夫让他明白治国的重要。若是让母后知道她这么多年耳提面命不过打一个水飘,还及不上在屠夫家混了顿饭唠嗑半宿,非气得半死。
      不过,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他选择。
      他自由。
      所以,他存在。

      只是他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选择的权力。

      四肢动惮不得,感觉不出全身上下任何痛感。
      他……这是……死了吗?
      如果真就这么死了,他想他还是会觉得不甘吧。再给他选择一次,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了。当然,这绝不是说他后悔救了展昭。能本能扑过去,从某种方面是否正说明展昭在他心目中十分重要?
      亦师、亦友、亦臣、亦伴。
      知己的珍视不过如此,原来他也有江湖人两肋插刀的热血。
      “无处不江湖。”
      难怪展昭曾这么说。

      他的不甘是对自己人生的不满。
      还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做,还有责任等着他去承担。
      死亡这东西……真是好可怕、好可恶……。

      胸口一闷,所有知觉瞬间如元神归位。痛的,麻的,晕的,胀的,繁复的感观直接炸了个满堂彩。感觉自己像被人拼命拉扯衣襟,令他不由自主睁眼想看个究竟。
      这么想着,他确也这么做了。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公主赵颖挂有泪痕的容颜。随着一声娇呼,第二个进入的是太医院院总董太医。
      见赵祯醒了,赵颖激动地手舞足蹈,在抓着董太医连叫数声“皇兄醒了”后,她突然扑到赵祯身上放声大哭。
      也是赵颖动作过大,触到了赵祯后背伤口,引他一阵蹙眉。
      董太医见了忙不迭道:“公主公主,小心点,官家还有伤在身呐。”
      “朕……这是怎么了?”赵祯刚醒,脑子还有点犯懵。
      赵颖边哭边道:“皇兄都不记得了吗?你遇刺了。等我和母后随禁卫军赶到的时候,你流了好些血,吓死我了。”
      “好多血……?”
      “官家放心,龙体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调养个几日就好。”董太医在一旁不停擦着额头,隐隐庆幸道:“多亏身上穿了件保暖皮革。要不是它挡住飞镖大部分刺穿,老臣这回可就万死难赎己罪,无颜见先帝了。”
      皮革……?随着董太医的目光,视线被引到丢在床尾的那件皮革无袖短褂上。
      原来如此,是玉贞误打误撞救了自己。赵祯想到当初还一再抗拒穿这样一出汗就有些发臭的东西,忍不住自嘲笑了。
      “你还笑得出。”赵颖嗔道。
      见皇妹哭鼻子厉害,于是搂她进怀,赵祯温柔拍着她的背,哄道:“好了好了。是朕不对。朕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皇兄你是有事变没事。可是本来没事的人却要因你出大事了。”
      “颖儿你在说什么?”
      赵颖一脸委屈地跪倒床前,拉住赵祯的手满眼焦急:“展护卫出事了。”
      “什么?”惊愕坐起,却因背上的伤再次痛哼出声。
      董太医急了,劝阻道:“官家,切不可乱动。”
      “朕没事,颖儿你继续说。”
      赵颖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母后因你受了伤大发雷霆。皇兄你也知道母后对你有多看重。她怒责展护卫与众侍卫保护不利,说要罚他们。但是……展护卫却顶撞了母后,说母后罚得不公。他说当时较近值夜的侍卫都已被杀,其他人全不知情,罚他们有欠公允。”
      “展护卫……唉,他怎么那么糊涂?母后盛怒之下,难以理论。她不过想消气罢了。展昭应该知道这点啊,他这么做不是强出头吗?”
      “这也没有办法。母后本来的意思是除了展护卫,要杀了其余护主不利的值夜侍卫。皇兄也知道展护卫的为人,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与母后争辩不据理力争如何能行,所以母后气疯了,说:‘好,既然他们没有责任,那就是你的责任了?既然你要扛,哀家就让你扛个彻底。’”赵颖先是太后勃然大怒,随后缓口气,继续道,“我说干了口也没用,母后已经下令把包拯等一干来求情的人统统赶出了慈宁殿。现在谁去说情,母后只会更生气。”
      赵祯浑身一震:“母后的意思……是要杀了展昭?”
      赵颖已经说不下去,只有咬住唇瓣用力点点头。
      赵祯大急,不由分说跳下床着衣,全然不顾身上一阵阵抽痛。
      “官家!官家!——”董太医年事已高,眼见拦不住,立马跪下六神无主道,“老臣求求你了,万一再把伤口扯裂,这不是要老臣的命嘛!”
      “扯裂了也是要朕的命,不关你的事。”
      “我的好官家,要你的命不比要老臣的命吗?官家务必爱惜龙体啊。”
      赵颖却在这时一脸毅然地跪下来:“现在只有皇兄可以救展护卫了,颖儿恳请皇兄一定耐住性子,千万不要触怒母后。我真怕……事情会越弄越糟。”
      “所以朕才要去。”将皇妹搀扶起,赵祯双目炯炯盯着门的方向,“朕不会弄糟的。母后之所以巨怒难消,完全因为朕受伤缘故。若现在让她看到朕一点事也没有,一定可以消她的气。母后是上了年纪的人,哄上一哄,到时再为展护卫说情,便不难了。”
      瞥了眼董太医,想了想又道:“老太医也随朕走一趟吧。不过需记得,待会儿莫要说错话了,不然太后饶不了你,朕,更饶不了你。”
      浑然天成的气魄迸发,压迫得跪在地下的董太医抖得更厉害了。这就是帝王的威严。那个从小看大的太子不见了,现在在面前的是真正的君王。
      “小薛,传令下去,摆驾慈宁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