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渡的，被寻觅（单元文）》仪落

5、01前缘

　　「“我是爱你的，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当然是我的错”」

　　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特殊了，因此我就记住了。他的脸也长得极不寻常，因此我完全想得起他的模样。

　　李观棋的脸最后浮现在沈度妍的脑海中，在她生命烛火燃尽的时刻。

　　观棋不语真君子。李观棋人如其名，从小就是个沉静温润的孩子。
　　可能因为是四分之一混血，他皮肤白皙，眼睛遗传了外祖母，烟波蓝的眼眸中藏着地球上最广博的空间，大海和天空，不染一丝烟尘，像在游泳的小鲸鱼看云卷云舒。
　　这样的人，却是个哑巴。不怪人见他都要面露悲切，叹一句：“这孩子，唉，真是可惜了。”

　　观棋不觉得自己可惜，好多人都是又聋又哑，他还有听力还有视力，所以他获得的远比失去的多。

　　沈度妍也不觉得他最可惜，说话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吗？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在言不由衷，发出声音还是在发出噪音，说话的人分的清楚吗？
　　“她不太爱说话，像个哑巴。”很多人是这么批评她。
　　她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无法用言语拆解。
　　反正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肯定一天都待不住。这样的环境，她好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还要指望她出声，多残忍。
　　成为不出声的人很容易，对她而言，难的是成为不出生的人。她一直有强烈的隐秘的自毁倾向。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应该要活到与自己和解的一天。

　　沈度妍的人生初始是一滩烂泥，可是她是属爬山虎，她拼命见墙就爬，出于生存的需要。
　　第一次转机出现，让她得以读书。不让她读书就是犯法，要去吃牢饭。父母这才诚惶诚恐地答应她上学。
　　她喜欢学校。
　　她把学校当作脱离炼狱的喘息之地，知识充盈脑海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在变得干净，获得宁静。

　　第二次转机是她为自己争取来的，靠优异的成绩。她的成绩实在是异军突起，优秀到令老师们但凡有一点良心和初衷是要教书育人都不舍得令这么好的种子深埋地底。于是，这群善良的老师给了她托举。令她得以继续读初中，书本费都是老师们各自凑的。

　　沈度妍在初中茁壮成长，升学到一个教学极好的私立学校，这里学费高的吓人，但她享受豁免。本来还有一所公立学校抛出来橄榄枝，但父母为了私立学校承诺的奖金，替她做了选择，放弃了公立更为优渥的教学环境。不过，她在哪都能学。她愿意做学校买来的好学生，换一点钞票。

　　高中三年辛苦学习，眼看能脱离苦海，明明一切都要步入正轨了，沈度妍又开始走霉运了。最后，她与高考失之交臂，心仪的大学成为了梦幻泡影，永远到不了的彼岸。在那个地狱般的家中，她无时无刻不受煎熬。弦的承受度终是有限的，只是她特别不幸，断在黎明前。

　　其实即使她没有错过那一天的三门考试，她也上不了大学，恶魔们怎么会放任他们生的女仆离开。她只能去打工。靠攒零星的私房钱准备逃离。
　　两年后，第一次偷身份证成功，她马上带着几百块钱去了遥远的大城市，天南海北，她抱着此生再也不见的念头。她换了笔迹留下字条，不怕他们报警抓她，他们有什么理由抓她，她是成年人了，逼急了她那就鱼死网玻，一命换一命，两败俱伤不是那对恶魔想要的，所以她成功了。
　　她根本没有心思考虑太多，比如身份证到期了怎么办？没有户口本怎么办？钱不够怎么办？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做出当下、短期内最有利于她的选择。

　　虽然一路曲折艰辛，但她还是不断的向上爬。1991年来到大城市后，她换了好多份临时工作，刷盘子，旧市场，最后她去了学校旁边，她心底里还是惦念未完成的梦想，而且相较之下，混迹在这里也比很多地方安全。

　　她是由于接到一份打扫画室的活，而再次碰到李观棋。李观棋见到她如今瘦骨嶙峋的模样，可能是不忍心，开始默默地帮她。
　　他甚至提出要资助她复读。沈度妍断然拒绝了。
　　李观棋便不再提这件令她为难的事。
　　他们仍旧保持着良好的雇佣关系，沈度妍干活勤快，又心细如发，小到观棋的画笔、座椅摆放大到整间画室的布局，沈度妍每次都能按照李观棋的习惯把混乱的画室恢复成令他舒服的样子。
　　一段时间后，沈度妍试着提出请求，希望李观棋不再通过中间商雇佣她，不能被赚差价不是吗。
　　李观棋摇头。
　　沈度妍以为没戏了，有点张惶不该越线。结果他写下纸条，要直接聘用沈度妍当助理，他会按照市场价给沈度妍开工资。
　　真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一笔收入，沈度妍欣喜若狂，觉得他真大方。
　　沈度妍这次没有再拒绝，一是她付出劳力赚钱心安理得，二是李观棋负担得起。
　　她知道的，李观棋家里的钱够他挥金如土地过一辈子。她曾经看到过那个高中校长对李观棋父母点头哈腰的样子，见到过李观棋在学校开辟的独立画室，还领到过李家父母赞助的奖学金……
　　沈度妍平静地接受人类命运的参差不齐，就算她去研究其中高低落差如何可以从势能转化为电能给地球供电，也好比她怨天尤人要强。
　　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她的贵人，而且，他也是很好的人。
　　沈度妍高中曾经闯入过李观棋的私人画室。她那时没有注意那间画室挂了私人专用，而且她很怕当时被人找到，因为她撒了一个为了面子的谎，不想被戳破。她太傻，当时只想躲过去，情急之下乱投医，没想到门居然打开了。
　　面对这个不速之客，李观棋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喊人求助。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默许给予庇佑。
　　事后她不经意和同学提及，才知道那是独属于他的一间画室。李观棋很有艺术天赋，他的父母不想他出去集训，就请名师到学校教他，并在他入学前就提前造了间专属教室，送来学校读书也是为了让他和同龄人相处相处，不至于孤僻不理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活泼开心。
　　饶是那些家境不错的同班同学也会用羡慕的口吻讲诉他财大气粗又非常有爱的生活。沈度妍听的波澜不惊。其实因为差距太大了，她没有认识到其中的鸿沟，也就无从羡慕。

　　当李观棋的助理是个很好的工作，他很少提出需求，她只需要默默陪伴，结束打扫一下画室，偶尔帮忙拿一下送到楼下的饭盒，她有大把的空余时间自学。
　　靠节衣缩食，沈度妍慢慢攒够钱复读，这次她如愿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和李观棋的学校隔一条街。
　　她无心交什么朋友，课余打的杂工都停了，专心学习，却还是愿意给李观棋榨取剩余价值。
　　她偷偷想着，按她专业毕业后的平均薪资水平来算，李观棋赚大发了。

　　一个学期后，有人和她告白了。
　　沈度妍早已不是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样子。她重新养自己后脱胎换骨，165的身高，腿长，因为眼睛大而明媚，笑起来感染力极强，本以为自己是黄连的沈度妍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算是个漂亮的甜妹。

　　于亚楠是个来自偏远山区的孩子，纯情善良，追人的招数非常老套招笑，却打动了度妍。
　　由于沈度妍过去严重的阴影，两人恋爱长跑，最后很晚才结婚。婚礼那天，沈度妍盘算自己零星的师友，应该能撑撑场面，索性也邀请了李观棋，但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来。
　　他不是一向躲开人潮，她的婚礼这种对他而言满是陌生人会不自在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来。
　　对婚礼高度重视的沈度妍难得神游天外揣测李观棋的来意。不过她实在太多事宜要顾及，没做深想。

　　婚后，爱情变成了亲情，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一天天过。
　　于亚楠借着风口，成了会飞的猪，生意好，愈来愈不着家。感情上的疏离靠一两次□□亲密是挽回不了，他们的根基动摇了。
　　于亚楠变成了老板，眼光高了，而她还是一个小小打工人，停滞不前。她清晰地知道他们不般配了，于亚楠需要一个能给他更多助力的女人，而那个人不再是沈度妍。沈度妍拿到还算丰厚的钱财，阔别早已过期的爱人。
　　她还有丰盈的精神世界和书籍避难所。容许小小悲伤祭奠当年，尔后，她从容地收拾心情，将过去焚烧干净。
　　人生过了一半，她终于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去到处走走看看，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如果遇到哪个地方想要停留，她便就地安家，了却残生。

　　背包客的生活比她想象中快乐。
　　她意外又遇到了李观棋，年过半百，大家都不再年轻，他却还是那么干净，没有一丝阴霾，看来他过得很不错。
　　虽然他依旧是孤身一人。但沈度妍明白，也能感受到他漫历岁月的温柔沉淀。沈度妍就像是看到挂在枝头高处的梨花，不败不衰，永远傲立。太多人变了、走散了，太多物是人非事。可他还是他，有让人一见就眼眶发热的魔力，真是太好了。

　　所以当他们下榻的酒店意外有贼人闯入抢劫时，沈度妍明明已经安全却还是折返回李观棋的房间。她莫名生出守护的愿望，大概是因为沈度妍还记得李观棋因为幼时的意外有一个习惯，他不锁门。
　　—我的房间不能锁住，因为我不能求救。
　　李观棋这样告知曾经的沈度妍。
　　李观棋这个人，是不是太没有戒备心，就这么告诉她，沈度妍当时有点不解，但她还是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她推开门前，心慌乱要蹦出胸膛。他有没有危险？平时这个点，他似乎都在午休。

　　一开门，果然，他躺在床上，额头汗涔涔的。沈度妍喊他好几声，他才幽幽转醒却察觉四肢乏力，好像是发烧了，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沈度妍也敏锐地发觉到他的情况，帮助他清点财物。

　　由于警察来得及时和人员疏散合理，除了财产损失外，没有人员伤亡。与沈度妍重逢是李观棋有意为之，但与她经历惊心动魄的抢劫事件完全就超出预料了。
　　生活助理还把这事捅给他的老父老母，观棋被训得惨兮兮，不得已中途回家安一下父母的心。

　　临走前，他郑重地告知沈度妍，一定要等他回来。
　　可是，意外接踵而至。
　　一辆醉酒驾驶的车撞上度妍，沈度妍飞出去重重坠地，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位了。
　　最后回忆起他的脸，她心里的念头是：糟了，要爽约了。真对不起。
　　等李观棋回来，沈度妍尸体已经被认走。他疯了一样赶去沈度妍遗体告别仪式，抢走了骨灰盒，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抱憾终生。

　　如果重来一次，他绝不会用错误的方式爱她。
　　李观棋是爱沈度妍的，沈度妍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当然是李观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