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鱼》风*音

9、小别数日

　　十月底的时候，苏杭去北京出差。若愚当时还笑着说：“你们律师行的翻译还要天南海北这么四处跑的么？”其实，对于没工作过的若愚来说，出差就好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旅行，可以有机会免费到各地玩转，应该是开心的事。

　　苏杭却说：“北京那里的分公司出了点事，这次出差可能没机会好好地看北京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记得带礼物回来送你。”

　　苏杭说大约要去两个星期，十一月的北京毕竟不像南方，已经算冷了，所以若愚提醒他多带些衣服，不要在工作的时候反而病了。

　　苏杭走后第三天，也是若愚参加的原创动漫比赛的截至投稿日期。她在一个星期前就把漫画寄到指定单位，以规定的尺寸重新绘画上色。后来她还是稍稍修改了内容和色调，尽量让她的漫画看上去不那么“灰色”。

　　晚自习回来后，她照例打开电脑上网。刚上MSN，苏杭的对话框就弹了出来：“图书馆关门了？”

　　她回复：“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十点不到阿姨就赶人了。”

　　“天冷了，她赶着回家给老公儿子烧热水呗。”

　　若愚发了个滴汗的表情过去，又说：“你那里怎么样？”

　　“你问天气？问工作？问北京？还是问我？”

　　若愚在屏幕前笑着摇头，敲击键盘：“以上皆是。”

　　等了一会儿，苏杭回复：“天气——下雨；工作——做不完；北京——灰蒙蒙一片；我——”

　　若愚问：“你怎么样？”

　　苏杭没回答，而是说：“对了，今天看到件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带给你。”

　　若愚疑惑：“什么东西？”

　　“是件不能吃不能用，不值钱也不中看的东西。”

　　“你就整那么个四不的玩意儿给我？”

　　“别急，虽然听上去四不，但它好歹有那么点珍藏价值。”

　　这下若愚倒有了兴趣，“难不成还是古董？”

　　“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要是弄得到古董送你，我还当什么破翻译？”

　　反正若愚是猜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见他也没有提前告诉她的意愿，又说：“要不你带点护国寺的豌豆黄回来给我尝尝？”

　　“你什么时候也跟若素一样，成小馋猫了？”

　　“你不是很喜欢请人吃东西嘛，多请我一次又不吃亏。”

　　苏杭看着屏幕发笑，回复道：“看来，你是赖上我这张长期饭票了。”

　　若愚微微一顿，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过去，然后接着打字：“我只是替你未来的女朋友磨练下你花钱的力度和气度！”

　　苏杭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下，眉头不经意地轻蹙。但随即又说：“你那个比赛，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大概两月个以后吧。”

　　“别忘了第一时间让我知道结果。”

　　“记得记得，我还怕你赖了我那份冰淇淋呢。”

　　苏杭又问：“我记得十一月中旬，就要考口试了吧？”

　　若愚瞥了眼屏幕前的高口书，咬着下唇回复：“啊啊啊啊……我都不想去考试了！”

　　“为什么？”

　　“我有预感，肯定不过！”

　　“还没尝试就放弃，没出息！”

　　“我都尝试两次了！你当然不担心，要不你代替我去考试吧？”

　　“怎么，你准备让我戴上假发，化个妆，模仿成你身份证上的样子，然后再蹲下来走路去考试？”

　　若愚轻笑，回复说：“最好再变个声！”

　　“那还不吓死监考老师？你别紧张，考试那天就当是去听段录音好了。”

　　“我叹息叹息叹息啊……”若愚说，“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当初怎么就抽风了想不开，一次次去报名呢？砸钱砸得脑子都傻了。”

　　“反正有四次机会，不考浪费了。”苏杭安慰她，“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不用担心。”

　　“其实，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不是第三次考么？”

　　“我第一次没敢去，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苏杭发来一串省略号。

　　“你就别点点点了，你越说我越想去买豆腐了。”

　　本来还想再聊下去，若愚忽然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拿起一看，是苏杭打来的电话。

　　这可是长途啊，要不要接？

　　分神了半秒钟，她接起电话：“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语音聊天吗？”

　　手机那头有人轻笑几声，说：“抱歉，我没带耳机来北京。”

　　“你想说什么？”若愚关了MSN对话框，问，“该不会是来替我临时恶补口试吧？”

　　这时敏敏和芳芳刚从外面跑完步回来，这两个小妮子从这学期开始就坚持每晚绕操场跑两圈，足足八百米啊，就为了实现她们伟大的减肥计划。若愚当然是不参与的，不是不想减肥，而是任何跟体育挂钩的减肥方式，她向来不予尝试。她宁可喝减肥茶，涂瘦身膏，减少正餐容量，一个人自我折磨也懒得多动一下。

　　两人见若愚捧着个手机，背对着大门坐在位置上嘀嘀咕咕，顿时极有默契地互视一眼，然后同时低声喊出：“苏杭！”

　　彼此确认过后，两人瞧瞧地走到若愚背后，纷纷俯身凑近耳朵，想听听手机那头的声音。

　　她们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问：“刚才你在MSN上问我怎么样了，我没回答，你怎么不继续问？”

　　若愚说：“你好吃好住，一门心思工作，还能怎么样？”

　　他又笑，“你怎么知道我好吃好住，一门心思工作？我们住的是没顶的破屋，吃的是隔夜的剩菜，做的还是没薪酬的白工。”

　　“哦？”若愚丝毫不同情他，“可以满足了，有的吃有的住就要知足！”

　　敏敏听了半天也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苏杭，只听到若愚和他乱七八糟地在胡诌，渐渐没了耐性，这么个聊法啥时候才能聊到重点？身为行动派的敏敏干脆直接抢过若愚的手机，对着那头问：“是不是苏杭学长？”

　　若愚被突如其来的抢劫行为惊了一下，站起身回头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赶紧上前想抢回手机，“别闹！”

　　芳芳及时拦住若愚，朝着逃到阳台前的敏敏直说：“问重点！快点问重点！”

　　苏杭也是一愣，问：“你是？”

　　“我是小鱼儿的室友。苏杭学长，你和我们家小鱼儿是什么关系？”敏敏不绕圈子，直奔主题。

　　若愚听得瞠目结舌，心想这两个人一定是被若素那丫头带坏了，在后面大喊：“你别乱说话！”

　　敏敏见苏杭没回答，又问了遍；“难道学长不是在追我们小鱼儿？”

　　若愚快晕倒了，都可以猜出苏杭听到这话会笑成什么样。无奈芳芳牢牢地拉着她，她根本抢不到手机。

　　苏杭想了想，淡笑而问：“这是她让你们问的？”

　　敏敏干脆将坏人做到底，心一横就答：“是啊！你也知道那娃子脸皮薄，不好意思亲口问。我们做姐妹的当然要帮帮她了。苏杭学长，你就直说吧，你到底对我们家小鱼儿有没有意思？”

　　芳芳在后面边听边笑，若愚则在旁边拼命摇头。

　　“学长你倒是说句话呀，”敏敏也着急，听苏杭又跟她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心想他怎么半天都在打太极，就是不说答案，于是就说：“看来是我们会错意了，学长对我们家小鱼儿没兴趣啊。既然这样，那明天和医疗学院的联谊，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带她去了。”

　　“那是长途啊，大姐！”听敏敏吹牛都吹到其他学院去了，若愚只能在一边默默哀悼自己的手机费。

　　“联谊？”苏杭问，“她要去联谊？”

　　“那当然，大学女生平时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相亲联谊！反正学长和小鱼儿只是普通朋友，那我们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学长不知道吗？她前阵子心情不好，整天郁郁寡欢的。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然后一致决定为她开辟新的一春！”

　　这下若愚算是彻底投降，任由她怎么胡说了。她此刻只能祈祷苏杭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知道那全是假的。

　　“这样啊……”苏杭声音有了细微的变化，但却没逃过敏敏的耳朵。敏敏仿佛看见希望的曙光，赶紧问：“怎样？”

　　“替我跟她说‘viel Glueck’！”

　　敏敏一愣，然后就听见苏杭就说要工作了，礼貌地说了再见，挂下电话。

　　看见敏敏回过头，主动把手机还她，若愚反而对她的反应有些放心。看样子这丫头是没能在苏杭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怎么样？”芳芳问，“他最后怎么说？”

　　敏敏回答：“他让我对小鱼儿，祝她好运！”

　　若愚见芳芳和敏敏都一脸的不解，笑着说起来：“我就跟你们说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偏不信！这下你们总该明白了吧？现在好了，我总算是渡过了被逐出寝室的危险期了！”

　　若愚放下手机，拿了牙刷和杯子，刚想去刷牙，就听到背后的两个女人还在那里研究：

　　“你说，苏杭这是不是‘欲擒故纵’呀？”

　　“你也这么觉得？”

　　若愚嘴角不住地抽搐，气得转身就冲向盥洗室，不打算再理这两个无药可救的人。

　　一个星期后的周六，从杨峥家出来，去车库看过乎乎后，若愚收到范子涵的消息：“小鱼儿，你在哪里？我们可以谈谈吗？”

　　自从范子涵从意大利回来，若愚一直避着他。每次他来她们家，她都很巧地“外出”，除了那次周五的意外碰面，范子涵都没见到过她。可现在他主动找她，她要以什么借口逃开呢？

　　他找她做什么？要跟她谈什么？他学的是建筑，她不懂；他在国外那几年过得怎样，她不想知道；他和女朋友的事，她更不想听。他们见面，该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叙旧聊天？上次见他，家里人都在，她可以安静地只听，一句话不说。但如果自己去见他，她要说什么？她有些悲哀地发现，原来她和他的联系，只能维系在他出国前的那些日子。

　　仿佛是算准了她不想见自己，范子涵又发了条消息过来：“我在你对面。”

　　若愚震惊，抬头往马路对面看去。然后，在来来往往的车辆后，看到了那个人。

　　以前若素开玩笑说，如果范子涵身在南北朝，上街一定能被瓜果鲜花给压死。若愚也试想过，他如果穿上青衫，长发束起，峨冠博带的模样，一定是很好看的。唐裕的帅气带着太过强烈的现代色彩，是十足的流行趋势。而范子涵则温文如玉，似谦谦君子，从古代走来。

　　他们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若愚想，那个女孩也经常这样看他吗？即使离得很远，也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

　　范子涵穿过马路，走到她面前，说：“我听若谷说你在这里当家教，就直接过来接你回家。”

　　她读书时，范子涵也常常来接她回家。虽然高中的时候，两人不在一个学校，可范子涵还是会骑着自行车到校门口等她，然后她就抛弃若素的那个自行车后座，跳上他的车。她觉得自己还能想起当初回家路上，那种风吹在脸上舒服惬意的感觉。

　　有些人，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今生他会循着那根红绳，找到她。若愚曾以为她和范子涵之间也有那样的绳子，就算透明看不见，可只要对上他的眼，就仿佛能听见前世的心跳声。可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她跟不上他的步伐，这个她以为是对的人，其实已经在他的生命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和他并肩走在街上，若愚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都好像很便扭，最后还是范子涵开口：“小鱼儿什么时候实习？”

　　“这学期课程还是排的比较满，大概要从寒假开始才有时间找实习单位。”若愚回答。

　　范子涵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读工课虽然对女孩子来说辛苦了点，可你和若素一向都能处理好自己的事。对了，最近还有没有画画？”

　　若素本来想说有，但临时又改口：“偶尔会画，平时没什么时间。”

　　范子涵不以为意，说：“我这次带回来几本画册，上面的图片都是文艺复兴时候的名画，你肯定喜欢。”

　　若愚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告诉他自己参加比赛的事。

　　两人边走边聊，大都是范子涵在说话，说他在国外的情况，从学校、课程、论文设计一直讲到他住的公寓，他开车时不小心撞到树的事情。一件件都说的细致，她甚至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只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提及那个女孩。若愚想，他说的这些事里，有多少是她参与的？在罗马那样浪漫的地方，他们是不是一起在许愿池前投硬币？是不是在威尼斯广场喂鸽子？是不是带她去真理之口重演电影里的情景？

　　她几乎不开口，范子涵终于停下，问：“小鱼儿，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她有话要跟他说么？若愚心里有点苦涩，她想说的那些话，已经不能再说了。如今的他们，客气地交谈，陌生的距离，她不是不明白，却无法习惯。在心底，她是希望也欢迎他回来的，可是，他回来了却也同时摇醒了她唯一的梦。

　　他们就这么一路回了家，范子涵把她送到楼下，若愚没有注意直接往楼梯上走，迈了几格才发现范子涵并没有跟上。她回头问：“你不上去吗？”她以为他会去她们家坐坐，毕竟，她们家的人还是很欢迎他的。

　　“小鱼儿，我们什么时候变的没有话说了？”范子涵站在原地，看着她问。

　　她看得出，他问这话的时候，是真的在乎。

　　在乎什么？在乎她，还是在乎他们以前的无话不谈，现在的生疏冷淡？如果时间和空间曾经是他们的距离，那么现在，那个他爱的女孩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距离。

　　若愚站在滨江大道上，即使在夜晚，对岸的万国建筑群也显着不输白天的气势，但在连绵的灯光下，还平添一份妩媚的柔情。黄浦江上的风吹在身上并不觉得冷，她一个人晚上出来散步，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这里。周围太多的情侣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看着他们坐在哈根达斯里甜甜蜜蜜，看着他们沿着江边牵手信步，她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可眼前这一番景致又留下了她，她望着对面的外滩，心里猜想，那里会不会也有个人像她现在这样，带着和她相同的心情静静看着对面？

　　当她又接到苏杭电话的时候，若愚手机里只剩下半格电。她接起电话就说：“如果你想聊天，还是下次吧。”

　　“你不在家？”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杂乱。

　　“我现在在外面。”

　　“一个人？”

　　“嗯。”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若愚诧异，“你回来了？”

　　苏杭笑说：“明天有点事，正好北京那里的问题也解决了，我就提前一天回来了。某人不是惦记着护国寺的豌豆黄么？我这个当快递的也该上门送货了。”

　　若愚心头温出一丝暖意，说：“我随口说的……”

　　“我可不管，我买了一大堆回来，你得负责全部收货。”苏杭问她，“说吧，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我在滨……”话说到一半，若愚的手机就因为电力不足自动关机了。她看着黑屏的手机，微微叹了口气。她隐约看到对岸海关大楼的大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八点一刻，于是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继续独自欣赏眼前的景色。

　　大约九点不到的时候，她起身决定离开回家。转过身，就看到不远处有个人一边移动脚下步伐，一边左右观望，边走边寻找。当那个人也看到她的时候，忽然就笑着松了口气，仿佛找到了寻觅已久的人，迈开步伐向她跑来。

　　苏杭停在她面前，虽然有点喘，但还是说：“幸好你还没走。”

　　若愚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周围虽然没有明亮的灯光，她却觉得自己第一次将他看的那么清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才通电话的时候，我听到轮船的汽笛声。”苏杭解释，“虽然只有一个‘滨’字，但也不难猜出你在哪里。”

　　“你不怕我已经走了？”

　　“我跟自己打赌，你一定还没离开。所以就赶过来，虽然找了一会儿，但现在还不是被我找到了？”

　　若愚看他眼里闪着有些兴奋的光，心里慢慢洋溢起一种感觉，一种她害怕却又留恋的感觉，温温柔柔的，引得她想伸手触摸。瞥见他手上的袋子，她问：“你来送外卖？”

　　“现在的工作真不好做，当快递员也很辛苦的。”苏杭把东西递给她，“里面不但有吃的，还有那个不能吃不能用，不值钱也不中看的东西。”

　　若愚接过，却没有打开看。

　　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不动，苏杭笑着问：“怎么了？”

　　若愚凝神望着他，良久后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苏杭对上她的眼睛，片刻的沉默让他试图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什么。然后他温柔地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希望在你心里能有一点属于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