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灯节里 ...
-
“你打算就这样进镇？”百否问道。
黑影既没回头也没回答，然而百否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他们走在热热闹闹的市井中，路人却对近在咫尺的高大地狱生物毫无反应，显然是有无形的障眼法自黑影身上铺开。百否又观察了一会，发觉路人连触碰都无法，偶尔的擦肩，黑影的身体便会倏然透明，那些萦绕着黑影的能量源一样的东西也会跟着翻覆一瞬。
百否看着，不自觉伸手点在黑影的背上，这时倒是能摸到，是与之前黑影握过来的手无二的触感。
“今天是镇上的灯节。”黑影突然说话。
“是吗。”百否说，“我都不知道。”
四周确实挂满了形状各异的灯盏，行走的路人有不少手中也提着灯。
黑影回过头，大概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你在这住了十年。”
百否没觉得住十年和不知道今天是灯节之间存在什么矛盾，于是他稍微想了想后便自若回道：“我知道灯节是镇上传统节日，有张灯结彩的传统习俗，借以向亡人寄托哀思。同样的灯节这片大陆不同的国家还存在三个，分别象征男女传情、标记时令和祈愿丰收。”
“……”黑影转过头去，突然加快了脚步。
“搬过来是十年前，但是也有几年是住在其他地方的。”百否边跟着加速边补充，又追了上去。
十年前搬过来，本是为了寻找一个环境好点的僻静地方为百子莘养病，结果没多久她病逝在这里，他和贝丝便无意再做浩浩荡荡的举家迁徙了。几年后，他那顽瘴痼疾又复发又加重，更是再无法搬家。
这十年间当然也有不少次以寻方治病为目的的外住，避风头躲仇家的外住，旅行研学的外住，但随着病情发展慢慢都缩减回了这片地方，那栋房子，甚至近一年都直接缩减到了一张床榻上。
百无聊赖的空闲里，百否通过画册和典籍了解着这世界上很多东西，自然包括这些按种族特性划分有别的海量节日庆典。
人类和非人而存在思辨能力的其他种族，都有大批朝拜未知的虔诚信徒。他们向着各自对应的欲求不断求索，过程中存在私密和大张旗鼓两种分化。仪式出现后，这些自然面前的个体挣扎被具象化了。因此仪式既有温和的化于形同灯节一类的节日，也有荒蛮的血腥谋杀。
越往前走人也越多，灯也越多。他们已经进入了小镇的中心区。
这个镇隶属的国家属于鲜少没有统一信仰的国家，国民成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人类，因此中心区并没有通常情况下象征宗教的宏伟建筑，只有一片铺着彩砖的空旷广场。
镇上的居民在广场上搭起舞台。舞台被灯缀满，又和台下观众手上的灯交相辉映。
小镇四面的人通通向着这片中心区来，贩卖灯盏的货商集聚在广场入口处，他们生意人式的笑面红彤彤地凝固定格，往来招呼的嗓声拉出一派欢欣的亮——源源不断的人流能让他们今夜卖到手软。
如果从天空俯瞰此时地面，肯定已完全是一副光华荟萃，盛若银河的样子了。
舞台拉开帷幕，一出通俗剧正上演，饱涂胭脂的演员在台上蹦蹦跳跳，唱着口音缱绻的歌谣。
百否对这场面见得少，止不住仰起头去看那演员被17英寸束腰紧紧勾勒出的惊人身段。
黑影倒是一副毫无兴致的样子，擒着百否一条胳膊大步横穿广场，似乎目的明确。百否知道他现在可能不太好受，人越来越多，黑影被看不见他的行人冲撞成一个不住弥散的人形黑雾。
跟着黑影穿过入群，走进拐角一个幽幽延伸的小巷子。黑暗中，百否的行李箱猝不及防划开地面某摊积水，裤脚一瞬间被溅湿，紧接着脚边又是一声脆响，这次行李箱竟直接卡进松动的砖缝，拖不动了。
走在前面的黑影停下来，回身看了看卡住行李箱的地砖，有一秒停滞，这停滞中莫名能感觉到一丝无奈。
“等我一下。”黑影说。他只稍一看，就往旁疾走两步，直接踢开离坏地砖最近的一扇木门，这也是他们进入小巷后见到的唯一亮着灯的人家。
那灯在黑影破门时飞快地闪了闪。百否似乎听到有人极短促的吸了口气。周围瞬间静了下来——这和刚刚远离热闹广场进入小巷时的静不同，此时此景的静更像是被现实抽离开，又拖至某个一触即发的屏息中。
黑影浑然不觉般走入木门。
百否站立处能看见门内大概情形。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堆比一堆高的阴影，仔细辨认，都是些一块垒一块的怀表、锡器或铜器。容纳这些东西的厅室天花板低矮，面积看着也不大，显得又乱又脏，更没看见有人，实在猜不出是干什么的。
废品回收处？百否瞎猜，终于放弃拔出行李箱的尝试。这地砖不像是卡住行李箱，倒像严丝合缝的把箱子给咬住了。
视线里，黑影绕开几座废品山就消失在房间深处。半分钟不到，他又绕了出来，身边还多了一个瘦巴巴的矮男人。
那矮男人笑嘻嘻的，黄脸上的褶子横七竖八。虽然他模样很怪，但胡须修得十分整洁体面，他对着百否脚边一指，开口道：“一点雕虫小技，您别见怪，干我们这行就是得凡事警觉。最近街面上又开始戒严，是准备抓人咯。”
行李箱果然顺那一指脱开砖缝，那片地砖也跟着恢复如初，看不出丝毫蹊跷端倪。
“走这道儿来的不是知情就是来端底的，不能不防呀。”那矮男人还是一张笑脸，冲着百否自我介绍，“我是锁匠，这小店正是在下的。”
“销赃黑店。”黑影简短地为百否解惑，“进来。”
锁匠闻言嘿然，算是默认，小眼睛里透着精光，说不上来的一股狡诈阴厉。
虽然黑影这四字的解释没头没尾，但百否还是明白了。这里不就是一家不法分子用来销赃的黑店嘛。那自然这里所有货物来源都属非法途径，像门边散落的这块银制纪念币，可能就出自街面上某个惯偷。
只是没想到他们落脚的第一站，就是这么个地方。
等百否进门，那木门便在他身后自行关闭拴紧。
锁匠带路往里走，边走边叮叮当当踢开些什么，绕过好几堆东西后停下，只见他曲起左腿，用鞋跟连敲了三下地板，一扇门就这样在本空无一物的墙面上显现出来。
他们走进去时，里面坐着的几个人马上戒备地看过来，在目触锁匠后才松懈。职业气息显得十分浓厚。
“这两位大人就是今晚的客人。”锁匠对那些人说，说完他引着百否二人朝房间另一侧的空沙发走去。
本在摸纸牌的红发女孩自进门起就直盯着百否看，她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此时正边看百否边用胳膊肘捅醒了坐她旁边另一个差不多大、打着盹儿的褐发女孩。
“我们这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基金会异常项目的收容所啦？”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皮肤苍白，瘦小得像根火柴棍一样的男孩尖声嚷嚷，他边说边往地上连吐花生壳。
被捅醒的那个褐发女孩跳起来冲着他就是一巴掌，女孩又高又壮，直接把男孩从沙发上惯趴在地。
“闭上你的臭嘴，艾尔，你弄得到处都是，最后还得我和佩佩来打扫！”女孩吼道。
“啊，真可怜，莫德。”艾尔捂着头说，“因为你除了打扫什么都不行。”
“好了，都闭嘴。”坐在房间正中央摇椅上的胖妇人开了口，她一倾身，那张摇椅就喀吱作响，“乔，看看水烧好没有，好了就来给客人泡杯茶。”
乔就是一直安静蹲在锁匠炉边做活儿的男孩，他看上去还不足十岁，可怜兮兮的小小一团。大热天里，锁匠炉子里的火仍无餍地舔着炭，一窜的老高。所有人都离炉子远远的，只除了他。
“谢谢。”接过乔递来的茶杯时，百否说道。
一旁的艾尔发出声怪笑。
乔犹豫地看了看黑影。
“不用了。”黑影说。
乔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回到炉边。
胖妇人看起来挺和善：“他们都喊我银锁婶婶，你们也这么叫就行。这些孩子都是在街上自己长起来的，别人难管，教养不来规矩，别见怪。”
百否对她笑笑，问了声好。
“现在就帮我看东西。”黑影对锁匠说。
锁匠连忙应许着站起身，冲百否稍一示意，便领着黑影消失在另一扇凭空出现的门后面。
那个银锁婶婶也像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跟着起身走出房间。
“那是正门前厅，就是锁匠铺。锁匠活儿外的其他事才都在这里干。”红发的佩佩向百否说明，“满月婶婶是去哄婴儿了，她就是干这个的，你知道那些酒鬼又爱生又不爱养。好一点的弃婴价格很不错的，但像我们——就没人要。”
“佩佩——”莫德不满道。
“她就只想被那些有钱人领去。”艾尔冷笑，“你可以把自己卖到那些老爷们最爱光顾的勾栏院去。”
莫德当然帮着姐妹，她对着艾尔又是一巴掌。
艾尔看起来气得要死，犹豫要不要还手时，远处炉子突然炸了一下，于是他冲过去把乔踹翻在地。
“我们都知道你。”佩佩冲百否笑得异常灿烂开心，“知道么，你很有名的，大家都知道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住在麦田尽头的魔法师旧花园。有传闻说你是吸血鬼，是复活的幽灵，是寻机弑父夺位的流放王子，会在暗夜里的花园中游荡，吸食误入者的生命。那个精灵就是你最忠诚女武神，杀人无数后已惯于亡命天涯，为助你完成大业，跟着你隐退山野谋划东山再起……”
被滔滔不绝输出这一大段编排，百否实在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反应。
他本就极少与镇上生人有交集，完全没想过还会有以他为主角的奇怪故事在到处流传。
不过这些故事要说也还真不算全然的空口白牙……吸血鬼自然在说他犯病畏光时的全副武装，而贝丝的确有在外接单赚佣金，也曾真的有仇家找上门过……其实一切流言说到底，还是源于不明真相的普通群众，对他们家总忘顾忌旁人的行事作风产生了误会。
“今天看来，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莫德语气里有一丝不屑。
“当然只是传闻啊。”百否笑了，“相比我，你们难道不该更好奇跟我一起过来的那家伙吗？”
没想这话一出，几个人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那位大人……”佩佩吞吞吐吐，“我们不能说他，不然会被锁匠打的。”
艾尔在一旁嘟嘟囔囔，把花生嚼得咔嚓直响。
“只有乔以前见过他一次。”莫德说，“然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灯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