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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午夜漫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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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否几乎是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乔——那小男孩仍旧低着头,对他们说的话仿佛置若罔闻。直到这时,百否才看明白他一直在火炉边忙不个不停,做得到底是什么活。
他居然在熔金币。
顾名思义,就是在熔金币外层镀上去的金子。金币、熔下金层的普通币、金子,已经被贴着炉脚码成了三个整齐小堆。
百否和佩佩对视一眼。
“我们当然是不怕锁匠的。”佩佩赶紧说。
并没有在意这个。但百否还是顺着嗯了一声。
地狱来的带路人,以锁匠铺做幌子的销赃黑店,没牵到根引线,实在是想破脑袋都不可能参破两者关联。百否突然有点不爽,那种根本被轻视,被忽悠得团团转,就像一个完完全全只待转运的货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正坐在一群年轻的小贼之中——地狱管死人恶鬼,到底凭什么管到他头上来了?
百否心念一转,刚准备抬脚向乔走去时,墙上的门却被再次打开。
“那么在下就不送了。”是锁匠在对黑影说话,“后半夜才正是开张的时候,今晚是绝对的大丰收。”
黑影没说什么,只冲着百否一招手,示意他该走了。
百否跟大厅里的几个人告别,而乔又再次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那个银锁婶婶不知何时抱着个婴儿跟出来了,她夸张的抽出胳膊搂了一下百否,跟他说再见,又叫他好孩子。在这个短暂的怀抱里,百否嗅出了一丝淡淡的酒味,使他离开前不禁多看了几眼那个睡得全无动静的小婴儿。
他们从小巷进去,从锁匠铺大门出来。此时的夜已经深了,大街上有种筵席散尽的萧然。
“接下来去哪呢?”百否问道。
“去睡觉。”黑影说着朝百否抛来一枚钥匙。
百否一个趔趄勉强接住,在手掌上摊开一看,这钥匙上还刻着号码,显然能打开某间未知旅店里某个对应的未知房间。
捏住钥匙,百否深深提气:“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下人。你的想法、打算、做法、目的是什么,最起码得让我能有点底。我不是你的俘虏,或者如果没猜错,我们之间还共同凌驾着一个更高位的委托者,而这个莫名其妙所谓注定的‘找地方’任务如果失败,你说到底是应该你来承担失败后果,还是由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我来承担?”
黑影看着他一口气说完,静静的,好一会后才开口:“我也不知道失败后会有什么后果。”
百否理直气壮地回视过去,黑影面上可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偏能让人觉得此时的黑影如果有脸,肯定得是一副蹙着眉的烦恼样子。
“本来也不是我想接……”黑影说,“最开始想从你身上找头绪,但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你作为一个人能自证存在的记录。连我自己也看不见你的生和死,罪和赎罪惩罚。”
是了,地狱刑官能看破普通人的生死罪。
“去找锁匠是因为他欠我一次。我需要他帮我辨认一把钥匙,在这方面他能力很强。”黑影继续说,“他本是火河边一条蛇怪,犯了要斩灭灵魂的罪。作为普通人活一世是他受罚前最后愿望,我给了他三十年,他也受我亲手结下的烙印束缚,无法害人。在生人界行些狡骗之事大概是……出于兴趣吧。”
居然连这也给解释了,这黑影怕不是吃硬不吃软,真得把话都摊开说才行。不过那锁匠……居然是条真地狱生物。究竟是犯了怎样的罪,连灵魂都要被斩灭,百否回想锁匠那副沧桑嶙峋的人身,也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剩下。
“那把钥匙,跟我有关系吗?”百否问道。
“有。”
“我想看看。”
百否拿着这把传说中的钥匙借着路灯认真打量,却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只好又还回去:“那锁匠看出什么了吗?”
“方向。”黑影说,“现在起我们开始向东走。”
“……”这不说方向百否还没注意,他们又再次经过小巷,来到了广场。那又大又圆的舞台在灯节表演结束后还没来得及拆,现在就在他们几步外大喇喇地杵着。刚才走那么久居然就是绕了个大圈,最后回到原点。
“?”
怎么还不走了,百否疑惑地看着带路的黑影。钥匙是黑影给的,他可不知道旅馆在哪。
黑影看他一眼又马上转开,抬起手虚点舞台。
舞台边的脚灯陡然亮起,照亮幕布上方涂抹金色油彩的丘比特石膏像。而台下正中间桌子上,烧了一半的蜡烛也在此刻被重新点燃——按照习惯,只要表演不结束,这根蜡烛就不会熄灭。
果然,台上紧跟着响起一段尤克里里的独奏。演员们踏着节奏登上舞台,他们穿着节日的装束,将提灯划出整齐美观的弧度……
实在是,百否好久没笑这么开心过了。舞台上唱什么跳什么倒还在其次,他只要一瞟到舞台顶上那尊闪闪发亮的丘比特像,就止不住想笑——哎这个来自地狱的家伙干嘛非得这样一丝不苟的复刻一个光屁股小天使?
台上那个细腰女演员正在灵巧的谢幕,她调皮地朝百否眨眼睛,在下一秒扬起手臂,将原本插在翻领上的玫瑰掷了过来,这朵玫瑰徐徐越过闪烁的乐池,百否下意识想去接,但在触碰指尖的那一霎,玫瑰化作一簇雾霭,消散在空气中。
“只是在重播几小时前的舞台记忆,不是真的。”黑影说。
“我知道。”百否搓了搓指尖。但已经重播得足够完美了。
“谢谢。”
黑影对这声感谢不置可否。
“……”
“……你不会以为我之前跟你说那些话,都是因为去找锁匠没看成表演所以在生气?”
黑影又没说话,但百否还是读出了这阵沉默:难道不是吗?
百否失笑摇头,原来刚才那一通,全是把他当成小孩子闹脾气在哄。
真是。
“我没有生气。”百否认真地说,“我不会为这种事生气。”
“只是你不该把我一个人丢在一个没有解释前因后果,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如果我真的生气,那也是因为这点。为了完成目标,我们必须该是互相信任,完全平等的。”
黑影居然叹了口气。
……这家伙什么意思。
折腾一晚上,终于到了休息的地方。百否毫无内疚地把睡倒在前台的值班女孩叫醒,办了登记后钥匙上的禁制才能解开。
女孩迷迷瞪瞪的,也没去追究他一个人为什么拿着两片钥匙,登记了两个房间。
“那明天见。”百否说。
黑影就住隔壁,他点点头,准备关门。
“哎。”百否又探出来,“你真的能洗澡和睡觉吗?”
只听见门砰的一声利落合上,这个问题被无情的关在门外。
百否耸肩,也关上了门。
旅馆陈设十分标准,百否走进浴室,洗手台上放置着一个全新的洗漱包,但他仍旧从行李箱中取出自己熟悉的用具开始使用。
他打湿头发向后梳拢,让整张脸完全露出来。他凝视镜子,镜子里的人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这幅模样确实像吸血鬼,也确实像含冤索命的亡灵。他试着用手戳了一下眼睛下面淡淡的乌青,结果一道半月形状的红痕马上就在那里浮现,好半天都没消下去。
关了水后,四周只剩下水汽无声弥漫,百否情不自禁地侧耳留意,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隔音效果太好,隔壁听不到一点动静。
听不到就算了。
百否躺进被子,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百否惊醒过来。天还是黑的,更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在旅馆的床上了,而是——而是一棵大树下。
“嗨。”有人说。
百否撑着站了起来,先是不紧不慢地把身上沾的泥土拍干净后,才看向发声人。
对面那人打完招呼就安静的抱膝看着他,一点催促之意都没有,仿佛一直在这样坐着等他醒来。
百否看着这个人熟悉的脸,马上明白了现在自己身处何方,或者说从刚刚听到他声音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明白过来现在的处境了。
他仍在宾馆的床上,醒来的只是带他回到这里的意识。
这里是百否最熟悉的梦境。他从小到大无数次从这颗树下醒过来,因此他通晓此间种种规则,进入这里正犹如鱼入大海——即便知道规则的其中一项是,等他在现实真正醒来,这里的一切又会变得模糊不清。但只要他回到这里,他就会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而这个人,百否一厢情愿的觉得,他就是这个梦境的守护神。因为他好像永远都在这里,永远会沉静地等待着他。
“光。”百否是这么叫他的。
从初见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执意不肯告诉百否自己的名字。百否不跟他计较这个,也早就不再追问。他极其固执,但也非常温柔,就正像光——那种在黑暗里具备保护力量的光。不管怎样,只要他还在这里,他就一直会是他的光。
“你今天脸色不错。”光端详他,“遇到什么事了吗?”
“是吗?”百否尽力回忆,待在这里时,现实发生的很多事情也会模糊不清。“今天没有发病,好像还看了表演。”
光有双长睫忽扇的眼睛,凝视什么时的模样简直明艳如扶桑吐蕊,但他本人似乎毫无自知,只自顾将百否盯得十分认真:“我也准备带你去看表演。”
“什么表演?”百否虽然嘴上问着,但已经信任地跟光往前走了。
“是你想看的表演。”光很笃定,“你知道的,来到这里所有愿想都能显现。”
光停下来,他们站在一处峭壁顶端,月亮像枚唾手可得的暗淡银币,就缀在不远处的天空——梦境里的场景转换就是这样厉行节约,毫无道理又理所应当。
悬崖下面是一片宏伟广袤的旷野,能看见一些矮树丛和岩石群。旷野尽头奔腾着一条辽阔无匹的河流。
这里的气候同时兼并酷寒和炽热,如果行走之间,就好像在经受一场艰难困苦的跋涉考验。
远远的,竟真有一个队伍在这幅自然巨卷上缓缓登场,他们刚渡过长河,看上去如此疲顿劳累。但以旁观者的俯瞰角度而言,这些痛苦也不过是画面上微不足道的几点小小涓埃,不细看就会被轻易疏漏。
“他们来了。”光推了推百否,示意他看,“故事要开始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突然从下方袭来,百否毫无预兆的倒栽向前。风声在耳际呼啸,失重感猛烈穿透中枢神经。
有什么东西在一片震荡虚影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百否感觉到迎面相撞的冲击,一切才又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