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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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时钟拨回五月的一天，破碎和灰暗拨回一个夜晚。
那是最开始的起点。
赵光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七点，他带着浑身酒气回到家。
赵光伟踉跄着进门，靠在墙壁，手里的公文包快要掉下来，他刚从酒桌下来，脸上透着红，说话也模糊。
“人呢，都去哪儿？还不快来扶老子进去坐！”
玄关处传来他粗咧咧的声音。
在厨房准备晚饭的王琦听到，拿过帕子擦了擦手，走到玄关，看到赵光伟醉醺醺的样子，皱起眉，一边扶着他，一边抱怨道：“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前些日子胃痛连夜急诊你忘了吗？”
“在孩子面前还是注意一点，喝了酒就喜欢说胡话。”
赵光伟今天本就郁闷得很，老婆一见面就唠叨上了，他听得更烦。
“你一个女的哪儿那么多废话，老子一天到晚地在外面拼，就为了挣两个钱养活你们母女，他妈的老子容易吗？”
他实在是气不顺，早些年和亲戚朋友合伙开了个建筑公司，开始生意艰难，几个月没有进账，他低声下气地给这位老总递烟给那位官员送礼，后来市里的房地产业兴起，他趁着这波红利赚了不少钱。
家里也由租的小房子搬到了新买的江景房，有钱之后就有了底气，日子过得滋润。
谁能想到这周一连三天下了大雨，他为了赶新项目的进度，就催着工人冒雨工作。
其中一人不慎从梁上摔下来致死，另一个也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ICU躺着。
死亡工人的家属闹着要给个说法，索赔几十万，公司的钱还卡在项目里，资金周转不灵，赵光伟拿不出那么多钱，工人和家属又三天两头地拉横幅抗议，一时官司缠身，心急火燎。
朋友看他情绪不好，就约他出去吃饭。
酒桌上赵光伟看到以前的同学不少飞黄腾达，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
那念书时比不上自己的郑功，现在却成为环保局的副局长，出门开的宝马，气派极了。
酒过三巡，郑功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年不见，老赵现在已经是个大老板了，听说还生了两个女儿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福气啊。”
赵光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讽刺，憋着一肚子火吃完了饭。
回到家里，一想到酒席上老同学的风光和自己的倒霉样，心里不是滋味，老婆杵在那里开始数落自己，他心里越发的烦躁，把公文包摔在茶几上。
“日妈的，郑功那傻逼上学时天天抄老子作业，现在发达了，瞧不起人了，在人前不留一丝情面。”
“他吃环保局那碗饭又怎样，顶了天的是个副的，还嘲笑我没有儿子，他妈的还在老子面前得意。”
赵光伟每次喝完酒后，都会发一通脾气，这次也不例外。
王琦劝了几句，“都是老同学，以后说不定还有求于他，为一两句话伤了和气不值得。”
赵光伟反而更火大，顺手甩了她一巴掌。
“你还有脸说，都怪你肚子不争气，给老子生下来两个赔钱货。”
“赵光伟你什么意思，一进门就像个炮仗一样，冲我发火。”
王琦也气道，她平时逆来顺受，但今晚赵光伟实在打得狠了，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骂了两句，又推了赵光伟一把，捂着被打的右半脸哭哭啼啼。
“左邻右舍都知道你赵大老板在外面一旦事不顺，喝了点酒就回家里逞威风，你丁大的本事都用来打老婆，有种的话去外面横！”
赵夏晗本来在房间里写着作业，客厅里的争吵声渐大，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有时听到赵光伟怒骂的声音，不堪入耳。
小蘑菇抱着她喜欢的玩偶，垂头坐在椅子上，她虽然才四五岁，也能知道父母吵架的部分原因是自己。
她是个女孩，爸爸不喜欢自己，才会和妈妈吵架。
赵夏晗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将小蘑菇抱在怀里，一手捂住她的耳朵。
“乖，小冬昱不要怕，姐姐在的。”
赵夏晗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间门就砰砰砰拍得震天响，
小蘑菇吓得直退后。
赵夏晗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起身，她此刻也是慌了神，肯定是赵光伟拍的门，他要做什么？
她一步步挪过去，伸手按在握把上，“咔擦”一声，门打开了。
进入视线的是赵光伟冒着冷光的眼睛，像只斗败的公鸡，他涨红了脸，扯出满是暴戾的笑，一手抓过赵夏晗的胳膊，从卧室拽到客厅。
“你俩给我跪下！”
赵光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指了指面前的空地，赵夏晗抬眼看向王琦，王琦背对她朝着阳台，衣服凌乱，看起来有些难堪。
赵夏晗听见她压低的呜咽声。
她没敢细看，赵光伟冷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夏晗依言跪了下去，她以前尝试过反抗，换来的只有更严厉的惩罚。赵光伟此刻在气头上，惹怒了他，她妈和赵冬昱都没有好下场。
赵光伟就让赵夏晗两人在那儿跪着，自己开了电视，看着足球赛，过了一会儿，他顾自拧开了啤酒罐，大口喝着。又吼到王琦去弄点下酒菜。
赵夏晗跪在地上，冰凉的大理石地板磕得她膝盖生疼，她看着面前洁白的一片，脑子里是恨意与不平。
不知过了多久，茶几上的啤酒罐堆了半桌，有两个滚落在地上，就在赵夏晗面前。
赵光伟看了旁边跪着的赵冬昱一眼，赵冬昱生下来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一年住好几次院，不知他生的是什么赔钱货，赵光伟想到在同学面前丢尽的脸，喝道赵冬昱将啤酒罐捡起来。
赵冬昱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往后哆嗦了下，眼泪啪嗒地直掉。
赵光伟怒气又上来了，抬手就要抽她一耳光，赵夏晗喊道：“爸，冬昱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下手！”
赵光伟一脚踹在了她身上：“滚一边去，老子想抽谁就抽谁，他妈的你还反了天了！”
赵冬昱顿时被吓哭了，说不出来话来。
王琦哭丧着脸，发狠地扑在赵光伟身上，说要动手就把她母女三个都杀了，死了清净。
场面一时乱了起来，赵冬昱的哭声，王琦尖利的骂声，粗暴拉扯和争打声，赵夏晗的耳朵嗡嗡作响，她像一个麻木运转的机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挡在了赵冬昱身前。
她的双腿跪出了青紫，发抖地站起身，在混乱中把赵冬昱带回了房间。
那一夜结束得狼狈不堪，客厅里处处凌乱，地面满是盘子花瓶的碎片。
赵夏晗失眠了，一闭上眼就是赵光伟发狠的眼睛和被迫下跪的屈辱，还有赵冬昱满脸的泪水……各种声音不断在她脑海里盘旋。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沾湿了枕头。
她想着，要是没有赵光伟，要是没有家暴……
赵冬昱躺在身边，似乎做着不好的梦，睡时也一直抓着她的手，赵夏晗叹了口气，看向她的视线里尽是沉重。
一夜终于过去，整晚没睡，赵夏晗的头有些昏重，挨到天亮时她才有些困意。可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将她之后的生活彻底打乱。
是警察的电话。
今早上赵光伟开车行在清泉路段的时候，被一辆小货车追尾，造成严重交通事故。赵光伟腹部大出血，被拉上急救车送去医院抢救。
接过电话后，王琦匆匆交待几句，让赵夏晗在家等着，便赶去了医院。
晚上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脸上满是泪痕。
赵光伟抢救无效，去世了。
家里一下子垮了。
赵光伟为那个工程向银行贷款了三十万，现如今他意外死亡，工程烂尾，银行催债之下，只得把所有的资产变卖，但这不够填完债务上的无底洞。
能求的亲戚朋友赵夏晗都去求了，平时走亲访友十分亲近，一提到借钱就各种推脱，只有姑姑借给了她三万。
短短几日，赵夏晗就经历了世情冷暖，人心不古。
那些日子王琦生病住院，只有赵夏晗一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应付银行，和保险公司争执，安慰死者家属……
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每天洗着冷水脸让自己清醒。
偶尔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看，茫然的，觉得那不是自己。
后来赵夏晗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很长时间里她饱受失眠的折磨，闭上眼是阴诡可怖的梦境，水声嘀嗒，深渊无尽。睁开眼是令人窒息的现实，官司、债务、人命。
钱和时间，她那时最需要的便是这两样。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惆怅。
一周后赵夏晗去参加遇难工人的葬礼，寂静哑然中，家属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站在对面，充满恨意的眼睛盯着她。
她亦得知另一个工人是邻省的人，来临川打工几十年，老实木讷，勤勤恳恳，因为赵光伟错误的指令，从梁上摔落压在水泥板下，当场死亡。
年迈的双亲痛失亲人，哭倒在葬礼上。
回去之后姑姑看赵夏晗情绪低落，想陪她说话，被她拒绝了。
安抚完家属，赵夏晗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她站在大门口，钥匙试了几次，仍是插不进锁孔里。
她脸上漠然一片，缓缓地蹲下身，忽然无声地落了泪。
曾想过自尽，她来到顶楼平台，平台上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脑海里所有嘈杂的声音消失不见，世界好似只是她眼前望不尽的广阔，和她闭上眼跌落就能触及到的尽头。
此时阳光恰好，风也停了，
安静地仿佛能听到梦魇里水滴下坠的声音，和着她起伏的心跳声。
跳下去，只要跳下去，所有的绝望挣扎都没有了。
无悲无喜。
孑然一身。
赵夏晗站在平台边缘，闭上眼，脚伸出去探了探，沙砾顷刻间簌簌地往下掉，三十二层的高楼，坠落的结果显而易见。
她终于还是退了回去。
片刻之后眼泪掉落，这是赵夏晗这段时间第一次崩溃，起先是无声的，后来渐渐地，像是要释放所有的压抑痛苦，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哭了出来。
扶着护墙，单薄的脊背显露在衣服下，曲成一个弧度，像是折了翼骨的风筝。
眼泪汹涌。
赵夏晗哭着哭着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
原来一个人难受到极致是会吐的。
半个小时后，哭声渐渐停止，赵夏晗抬起手背抹了抹泪，回到家里。
赵光伟去世后的第二天是周一，班主任秦严打来电话，问赵夏晗怎么没去上课，赵夏晗没回答，只是请了两天假。
周三的时候，她去办理了退学。
那天白日里晴朗，夜间忽然下起了雨。
滂沱大雨伴着阵阵冷风，雨滴拍打在玻璃窗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赵夏晗站在花洒的下方，甚至没有力气去抬手关掉冷水的开关。
寒意遍布全身，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有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混着咸涩的液体，流进嘴里，流进心脏，流进这颗心脏里每一处伤口的缝隙。
她脸上满是水痕，抖得很厉害，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或许，是哪个更冷。
冰窖般的寒冷中，她蜷缩着抱紧自己，把脸埋在手臂里。
没有人记得那一天正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五月是在梨花香里迎来的，结束得却潦草失意。
绝望混乱的一个月，最终在赵光伟的葬礼中落下了帷幕。
五月的最后一天，灵堂，王琦和赵夏晗姐妹二人穿着一身丧服，手捧白色菊花，静默地站在人群前面。
司仪的声音里透着沉痛的语调，赵夏晗看着黑白相框里赵光伟的脸，想起了从前。
在她小的时候家里并不宽裕，但赵光伟的脾气比现在好多了，他会照顾着年幼的女儿，在她生日时带她去游乐园。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应酬也越来越多，心思不在家里了，性格也开始变得暴躁易怒，自从王琦生下赵冬昱后，两人吵架的次数直线上升。
赵夏晗知晓这个家庭终会破裂，只是没想到会以这个方式结束。
逝者已矣
一切的曲折苦痛都随着赵光伟的逝世结束了。
赵夏晗心中对他的那一点恨意，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磋磨中，渐渐淡了下去。
赵夏晗身体周围好像有了一层透明玻璃，她把所有的情绪赶到了玻璃外，留给她的只有满满的空荡荡，反而是这虚无的空荡荡，让她找到了些许真实感。
她的五月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五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