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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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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凌晨,晚风把毛毯吹落,也教椅子上的杜一苇浑身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他揉着太阳穴,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视线被高脚杯下压着的一张纸条吸引过去。
“有事回北京一趟,再见。”
伴随着一行娟秀的字体,纸条旁还放着一枚芯片,杜一苇拿着这两样东西发呆,一时搞不清楚“再见”两个字的涵义。是下次再见,还是再也不见?这个永远比自己先行一步的女人,就此又抛下了一个谜题。她还是原来那个心理治疗师,擅于隐瞒,擅于操纵,擅于步步为营以及孤军奋战,这一刻,杜一苇发觉自己竟隐隐生起一股愤怒的情绪,胸中闷堵着,十分不畅,但对于对方安危的牵挂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叹了一口气,起身便要往夜色中奔去。
大门刚开,两个穿着公安制服的年轻人赫然站在门外,脸孔都是陌生的。
“杜一苇是吗?”
“两位同志,哪个局的?”杜一苇一边说一边向后够门,却被其中一人伸手撑住了门板。“我们是市局的,都是一个系统的,不要让兄弟为难。”那人说着,伸手亮出了一份《逮捕令》。
“涉嫌滥用职权罪?”杜一苇的眼睛盯在那张薄薄的再熟悉不过的文本上,眉心的疙瘩凸得老大。曾经,他带着这样的《逮捕令》将多少犯罪嫌疑人铐回了局子里,而今天自己却成了它的客体。
“走吧。”那名带头的警察又催促道。
“两位兄弟,我还有一个疑问。”杜一苇的眉毛略略松开,竭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显得真诚一些。
“说吧。”
“去年底最高检出台了规定,滥用职权已经从公安移交到检察院和监委了,那市局这是……”他故意留了话头。
两位警察谁都没有接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还是带头的那个说道:“我们只是执行公务,你懂的。”
“哦,是这样,行,那兄弟跟我进去换身衣服,”杜一苇的脸上一副妥协无奈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往里迈腿,身后的两人也紧跟着进了屋,“这一进去,就不知道几天才能洗澡了。”话音未落,骤然间,杜一苇的脚下如同生风,从二人的中间电掣而过,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已被甩开了一小段距离。三个人在住宅大厦的楼层之间呼呼狂奔起来,伴随着声控灯一层层亮起,三人互相追赶的影子犹如流星赶月。其中一个警察忽然调转方向,埋头冲向逃生门,接着猛按电梯,一路向下,等到他二人终于汇集到一楼出口的时候,还是不见了杜一苇的影踪。
几日之间,从国家公务员变成了无业青年,又从无业青年沦为了逃犯,逃脱后的杜一苇没有去找家人,也没有联系老同事,一个人游荡在午夜的街头。努力躲避各种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最后,一个人在公园里和衣而眠。
天蒙蒙亮,蹲守在九万家楼下的杜一苇着实把前者吓了一跳,见到自己的大哥满脸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样,九万忍不住惊道:“哥,这是咋的啦?被嫂子赶出来啦?”
“你小子少废话,给我搞张身份证。”杜一苇压低声音说道。
“啥?哥,你说啥?”
“赶紧的。”杜一苇催促道,眼神警惕着周围,“最好早上就有。”
“不是哥,哥们不干那事儿很久了,还是您督促的金盆洗手呢,哥们我……”九万絮絮叨叨间瞅见杜一苇脸上异常严肃的神情,发觉事有不对,赶紧自己打住,话锋一转,“我给哥弄去,只要哥开口,就是要哥们两个肾也没二话的。”
“我要你肾干嘛。”杜一苇鼻子里哼了一声,推他赶紧进屋。
再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时,是鹿州市的一个老车站。此时的杜一苇已换了一身黑色帽衫,还戴了一顶九万给的鸭舌帽。他从九万那里获知,虫二酒吧已停业多日,老板冷峰说是要搞装修,可迟迟未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他还单方面把九万的那一点儿小股份给退了,后者纵使不满意,也不敢跟实力雄厚的冷氏集团硬杠什么。他告诉杜一苇,自己计划着用这几年存的钱开一间小酒吧,不违规的那种。
售票窗口附近,杜一苇努力调试呼吸,毕竟用□□买票这种事情,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做。飞机与动车的信息化水平让他望而却步,而九万的实力究竟有多少,他还不是很确定。所以,坐一般人不会选择的长途汽车到北京去找穆青,就成了他目前的最优决定。在他将□□递给小小窗口里的中年妇女时,微信提示灯突然亮了起来。
“诶诶,去哪儿呀?”售票员不耐烦的声音通过劣质喇叭传出,“赶紧的呀!”
杜一苇从手机中醒过神来:“德清,莫干山。”
“鹿州——湖州线,快客一张。”她机械念道,抬眼睨了一下杜一苇,“快客可送不了你上山。”
五个小时之后,天已黑尽,德清到莫干山的直达班车也停了,杜一苇找了当地一辆小黑车,付了他双程的车钱。到达微信里说的接头地点后,他又在那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在杜一苇烦躁地拍着山上这些畸大的嗜血的蚊虫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到他身后。
“比预想的时间早了半天,不错。”
“李局!”
视野中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微有谢顶的男人洒落站着,身型虽略矮胖,但衣着考究,颇有风度,一张圆脸上线条蔼然,双眼却出奇黑亮,两道洞悉世事的明锐的目光。
车站的那条微信是李显局长发的,确切的说,是他用陌生号码添加杜一苇,在申请备注里邀他来莫干山干部疗养基地相见。被免职后,杜一苇曾打过无数电话和微信给李显,但都没有回音,这次收到对方主动发来的信息,他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决定赴约。
跟着李显到一间隐蔽茶室,茶台上的水还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没办法呀,到哪儿都离不了这一口。”李显感叹道,让杜一苇在对面落座,自己则继续悠然沏茶。这感觉如此熟悉,以致在某一瞬间,杜一苇甚至觉得对面坐着的不是李局长,而是自己更为熟悉的那个师傅。
“老关,还是我带起来的。”他说的虽是喝茶,但在杜一苇听来,却意在言外。提到关鹏程,茶室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局促。
“毕业来局里,十年了吧?”李局长继续不急不缓问道。
“十一年。”
听到这个直愣愣的答案,领导松散的两腮提了提,和颜道:“办案数量虽不是最多的,但被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或者,内部执法检查问题率,都是全局最低的。”
“谢谢李局……肯定。”杜一苇向来不擅于恭维,勉强从喉头挤出两个字,却也是发自内心的想法。职业生涯以来,他几乎都是跟着关鹏程干的,即使后者后来当了区局副局长仍旧分管自己这条线,平日里能直接向李显汇报的机会并不多,他想不到,区局一把手竟对自己的工作了若指掌。
“不用谢,奖拔公心。”杜一苇的杯子被李局长添了一半,“浅茶满酒,有讲究的。”
“谢谢李局。”
听到杜一苇又是一句干瘪的感谢,李显摆了摆手,脸带笑意:“你呀,不如你师傅聪明。”他伸手示意对方品茶,自己也慢慢悠悠嘬了一口,“可惜,太过聪明了。”又提到关鹏程,这个横在两人中间的人导致这一老一少,两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公安干部,此时因共同的原因被困在这间斗室里,“这几天啊,我原本安排了找你谈话的,想不到,最后,是在这里。也好,心随境转是凡夫,境随心转是圣贤嘛,就看我们怎么看了。”李显颇为感慨地说了这一番,闭眼含一口清茶,让茶香在唇齿久留。
置下茶盏,睁开眼睛,那对清亮锐敏的目光重新投到杜一苇的脸上,问道:“知道,扫黑除恶和打黑除恶有什么区别吗?”
骤然听局长问起这项近两年公安系统乃至全国行政系统内的主流工作,杜一苇愣了一下神,但随即想到发生的种种,也就不难理解领导的用意了,落落答道:“民警‘应知应会’里有,打黑是从社会治安角度,强调点对点打击黑恶势力,而扫黑,则是更深入扫除黑恶势力,是从执政基础角度出发。”
“嗯,”李局长意味地点了点头,“加强基层政权建设,维护国家长治久安。这第二个考题,你也过了。”
“您是说,来莫干山,是第一道题吗?”
李显笑而不语,为杜一苇斟了第二杯茶。
“清楚,我的行政级别吗?”
“您是区委常委兼分局局长,副县级。”杜一苇说完,认真盯着面前这张渐渐变得深沉的圆脸。
“一个县级干部,几天之内,被取而代之。你知道,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吗?”
“正厅级。”杜一苇一针见血,毫不晦饰“确切说,是以正厅级乃至更高级别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这个答案让李显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那个把秘密透露给他的人,自然也和杜一苇有关联,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可能超过自己的想象。但他既然答应了,便会替那个人保守秘密,直到箭在弦上。
“好了,具体的我会慢慢告诉你,首先,你得先用同样的方法,把我们两个都弄去北京。”
“您是说,去北京?”
“对!城东区公安分局重案中队队长杜一苇,特选派你与我一同赴北京,特殊情况下,由我代表党委意见!”
池巍巍又开始了日夜颠倒的生活,他那间做成套房的房间里半明半暗、烟雾弥漫,除了因多日未开窗而增加的二氧化碳浓度外,香烟也为空气增添了成分。
“哎,小东家怎么学会抽烟了呐。”保姆从池巍巍房间退出,后者不让她有片刻逗留,室内卫生自然也没有办法打扫了。池母冯婉贞的两道柳叶眉蹙得更紧了,自从十年前丈夫与自己正式分居,她心爱的唯一的儿子紧接着又闯下大祸,她这张白腻腻的小脸就再也没有舒展过。
她是在省机关大院长大的,大学时代和丈夫相识相恋,之后便跟着他回到鹿州老家。在自己家族的提携下,丈夫仕途平顺,是地方政府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后来,她父亲因病去世,家族的势力也逐渐式微,但身在县级高位的丈夫已然根深叶茂,发展也丝毫未受影响,甚至,还在外面有了新人,更确切地说,是让新人有了名分。领导干部都是不轻易离婚的,这关系到组织影响。冯婉贞向丈夫提出的条件是,分居可以,但绝不允许有第二个孩子。就这样,她用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去捍卫独生子的家业继承权,决不允许有一杯分羹。事实上,长久以来,她何尝不知自己的儿子性情乖戾,直到八年前发生的那一件事之前,她都还只是把一切解读为男孩子的调皮,更经常归咎到,不稳定的家庭关系以及那个过河拆桥的男人身上。
就在几天前,丈夫突然回到这个家,一开门就雷霆震怒,声色俱厉地警告儿子不许出门,不许再和穆青联系,还连带着她一块儿被骂慈母败儿。丈夫叮嘱说,“那件事”还有后患,现在受害人的姐姐找上门来了,是个危险人物,在他想办法永绝后患之前,这个不孝子别再出去给他惹麻烦了。
现在,冯婉贞只是静静守着,就像一头母兽经心守护着小兽那般。只要池巍巍没有走出家门,他至少是安全的,不管他是否学会了吸烟又或者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
游戏好友列表里有人发送信息。
“俄狄浦斯。”那人打招呼道,“现在,是在家里吧?”
见没有回应,第二条问候紧随其后:“是被亲爱的妈妈保护着吗?在房间里乖乖呆着吗?”
依旧没有回应。
“也对,你一向都是这样的,这是你习惯的模式。都快三十年了吧?”
耳机“哐”一下被主人砸到显示屏上。
“嗨,小巍巍,三十岁的小巍巍,五十岁的小巍巍。”对话框继续肆意跳动着。
“你们的学校、工作、生活、未来,哦,还有将来的小小巍巍们,全部,统统,都已经被安排好了吧?是不是,挺让人羡慕的?”
“我说你是俄狄浦斯,我想我错了,你又怎么会是俄狄浦斯呢?”
“你连俄狄浦斯都不配。”
“俄狄浦斯斗争过他父亲,而你,顶多只是你父亲的寄生虫。”
“对了,我的微信,也是他帮你删除的吧?”
池巍巍在电脑前愣怔,双眼盯着对话框里不断跃动的信息,鬼使神差地看完了穆青发来的全部对话。
“贱货。”终于,他颤抖着手指敲了两个字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没有开麦硬刚的勇气。从自诊所回家后,被父亲一顿咆哮,击溃他的倒不是那些怒其不争的指摘,那些都已经习惯了,他真正在意的,是穆青这个地狱天使,让他触碰到了自由的天堂,却原来是地狱的黑洞。他那只好不容易从壳里伸出去的手,就此被生生地砍断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乖戾,更加痛恨身边的一切。
“垃圾。”池巍巍紧跟着一句。
“你不觉得,自己才是垃圾吗?”
“你说什么?”四个字反问还没从他愈加颤抖的手指发送出去,对方的输入栏里就如同泼天的剑戟一般劈头刺来,教他根本无处躲藏。
“作为你的心理治疗师我想问你,知道自己唯一的价值在哪里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你得先感谢你那位伟大的父亲,是的,他很伟大,你看你的学业、工作、生活享受,哪一件不是伟大的他提供给你的?哪一件是你凭自己的双手得来的?你跟我说,是他把你逼成精神病,把你逼得一事无成,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你真的觉得自己正常吗?觉得自己像个人吗?你除了不停地给这个家庭制造麻烦,要他们不断地替你擦屁股,不断地为你去犯罪,去害人之外,你说,你还做过什么?你有过贡献吗?如果不是你那位伟大的父亲,你想想,就凭你,你知道你已经死过多少回了吗?
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开头的问题了,你知道,你所有的,唯一的,最大的价值,在哪里吗?就在于,你是你爸的一颗精子,仅此而已。
哦,对了,也许你还不知道,你母亲拼命想保护的这颗精子的唯一性,现在没有了,你已经有了一个小弟弟了你知道吗?外面的女人给你伟大的父亲生了一个儿子,你已再无用武之地,永无翻身之日!”
池巍巍红血丝里的黑眼珠越鼓越大,震天狂吼一声,疯了一样踢开电脑桌,脚指头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蹬伤,汩汩的鲜血直往外冒,耳机、鼠标滚落一地。穆青鬼魅般的声音忽然从音箱响起,追着他的灵魂不停噬咬。
“对了,你现在依然不敢面对这一切吧,继续用你看起来不羁的外在去掩盖内心的虚弱感,去逃避和自欺欺人。可是,又有谁不知道呢,你就是个废物啊,垃圾,寄生虫,你说,你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你那位能力出众的父亲呢?你觉得,你有资格和他站在一起对话吗?恐怕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失败的作品,就是池巍巍你啊。再给他们一个重来的机会,绝对不会选择生下你的。
对了,你知道吗,你又干了一件蠢事,那天你做‘空椅子’的视频被偷拍下来了。是的,当天我被你们的人绑架了,可我还是死里逃生了,不知道你和我之间,谁会先拿到这一份视频呢?当然了,我还是太天真,这件事,最后,还不是要你伟大的父亲出面吗,一如既往,毫无意外,只能由他替你擦屁股,你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去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呢,你有什么可能性去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呢?继续逃避吧,继续呆在龟壳里吧,它虽然很重,但至少安全啊,而且对你来说相当熟悉啊,如果你不愿意,你觉得,你还能呆到现在吗,以我专业的角度告诉你,你的潜意识已经选择在龟壳里呆一辈子了。所以,不要去玷污俄狄浦斯这个高级词汇好吗,你不配……”
穆青阴森狠戾的声音还没停下,被破门而入的冯婉贞终结了,这是她平生发出的最大力气,双臂高抬电脑,一把猛砸到地上,昂贵的品牌电脑瞬间七零八落碎成无数尸骨。她精巧的五官紧紧拧在一起,激动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她总引以为傲的吴语声腔,歇斯底里嚷道:“不要再跟这个妖精联系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她是妖精,索命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