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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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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斌在冷峰手底下干活,脑子不笨腿脚好,算是排的上号的马仔。穆杜二人逃脱那一天,阿斌被派了一个活——蹲守国光大厦。他让帮忙的小弟赶紧回去,反问难道凭自己还不够抓一个弱鸡女人吗?
九楼的女人依然没抓到,但今晚,阿斌奇怪地发现,戴鸭舌帽的人比平时都要多很多。前脚一个哈韩姑娘刚上楼,后脚就来了个大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穿一身黑衣,鸭舌帽也是黑色的,更毫无意外地遮住了半张脸。
“诶,干什么的?”他摆出一副管理人员的派头,粗声问道。其实,他的目标人物是一个女人,此时发问完全出于个人的好奇心。
“回公司拿资料,老板让加班。”
“哦,走吧。”阿斌就近瞅了瞅鸭舌帽下的脸,有几分清秀,摆了摆手,“早点儿下来,关大门了。”
“嗯。”年轻人淡淡应了一声,从容走到电梯前,从口袋里伸出的手赫然戴着一双黑色手套。
阿斌正纳闷快入夏的天气,怎么还有人戴手套,那个长长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电梯里。现在,阿斌只能在电梯监控里看他,才来大厦几天,自己实在无法确认这张脸是否在白天见过,又因为是男性,嫌疑还是比较容易排除的。
电梯同样在八楼停下,走出了监控的视野。两条长腿缓缓迈着,一步一步走在阶梯上,脚步声几不可闻。黑手套再次从口袋里伸出,指节攥紧,在空旷的楼道间发出咔咔脆响。
几步之外,便是心理诊所。黑暗中有一道幽幽的蓝光,那是穆青正聚精会神地盯在显示屏前,脸上的表情既紧张又兴奋。视频中,年轻人如她所愿地坐到了那张椅子上,开口的一句“爸”教她的肾上腺急速飙升,心跳也越发加速。事情还要回到宁洋庭审的那一个上午……
彼时的池巍巍已经被穆青关于“弑父情结”的共情所打动,自愿重新回到心理诊所,而且,这一次,他比从前更加信任心理学,也更加信任穆青。在她面前,他逐渐放下了既往的桀骜和不羁,这些都是惯于自保的心理防御机制,是一种伪装。坦诚相对的时候,他的语气依然很平淡,但眼神却是鲜活的,他说,这么多年了,那些从不被允许的感觉和情绪在这里都得到了接纳和释放,如此直面自我之后,才算真正地活过。
“真替你感到高兴,精神分析和催眠对你的适用性很强,效果也很好,可以说,是我从业以来一个极优秀的个案。”
“感谢,由衷的。”
“你值得的。不过其实,还可以更好。”看着一脸诚挚、神情信服的池巍巍,穆青觉得时机就在此刻,忍不住脱口而出。言毕,还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心,似乎在回忆一件更为厉害的心理干预武器。
“您说,我都愿意尝试。”
“那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看,现在在治疗室,尽管你的情感已经可以自由流动了,也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情绪,但跨出这个门之外,当真正面对你家人,你父亲的时候,是否,也能做到这样呢?”
池巍巍细长的眉目在穆青的视野中轻轻皱起,她趁热打铁问道:“你会不会感觉,缺少了那么一点点的勇气?”
“勇气……”池巍巍愣怔跟着重复一句,眼神开始涣散,一个说一不二,擅于把单位作风带到家庭的集权式家长的形象跃入他脑中,那张皱着眉头的方正刚毅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将他的脑海完全占据。“唉……”他下意识出了一口长气,目光也显得混沌了几分。而这样的反应,已将他面对父亲时由来已久的深入潜意识的胆怯展露无遗了。
“其实,当每一个来访者走进我的办公室,我看见的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已。”穆青春风化雨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娓娓道来时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此刻,她并不急着切入主题,而是先同池巍巍共情了一段,“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他带进来的各种关系。而他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他’,正是这种关系的产物。这些关系,就好像是治疗室里的‘隐形人’,此时此地,他们虽然不能被看见,却意义重大,因为‘隐形人’曾经或者一直给来访者带来各种遗憾、愤怒甚至创伤的体验,深入到他们的潜意识中,甚至内化为他们自己的意识,成为影响一生的摆脱不了的所谓‘宿命’。从某种程度上,关系,就是‘宿命’。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关系就是‘宿命?’”低落之中的池巍巍被牵引着思绪,“‘宿命’,能改变吗?”
“你不是已经在改变的路上了吗?”穆青浅笑着安慰到,“当然,假如,我们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隐形人’,无法面对这种深入潜意识的恐惧,或许,可以先做一个尝试,一种过渡性的体验。”
“过渡性体验?是什么?具体,要怎么做?”
穆青注意到池巍巍的双眼凝望着自己,眉宇之间一直存在的那一股郁结转化为了期许。
“知道‘空椅子’技术吗?”这几个字,穆青说的很慢,很清,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试探。对方没有出乎预料的反应后,她紧跟着说道:“‘空椅子’是格式塔流派的一种有效技术,能使来访者的□□外显,我想,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一个好的方法。通过它,你可以充分体验自己和他人的情感,帮助朝着统整、坦诚以及更富生命力的存在而迈进。简单地说,就是利用一个过渡,让你去体验冲突,把在现实中由于各种原因而无法直接表达的情绪,郁结于心的情感,统统都发泄出来。”说到这里,女治疗师的眼波幽幽一闪,颇有意味地补充道,“这个过程中,不排除,对‘空椅子’的反驳、指责、甚至乎……谩骂,只要,是你想的。”
这番阐释在池巍巍看来如此新鲜又充满诱惑力,他期许的眼神越加浓烈,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这段时间的切身体验,已令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心理学技术不再是他口中不屑的“垃圾”和麻烦,反而犹如初尝甜头之后的苍蝇,一往无前地扑棱着翅膀,“那我们要怎么做?需要什么设备吗?现在可以开始吗?”
对话进行到这一步,穆青的内里也是异常激越,此时,距离她最后的目标已是咫尺。她努力稳控脸上的肌肉,好让表情尽量显得从容一些,打蛇七寸,若非一击即中,重头再来便绝无可能。另一方面,她的余光掠过墙上的挂钟,脑神经正小心翼翼地做着平衡,一方面是将要煮熟的鸭子池巍巍,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小时之后就要接受开庭审判的宁洋。
“现在,不行。”
“为什么?”
“你突然接触到这项技术,在毫无准备的情境下,效果会大打折扣。”
“那要怎么做?”
“听我说,过去这二十几年,你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远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而其中受压抑的感情也不是单一的,这个过程比较复杂,你得好好准备一下,有充分的时间去复盘和梳理,最后,我们再坐下来,全情去体验这个心理技术,这样,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巍巍,你,觉得怎么样?”
“那要多久?”池巍巍依然单刀直入。
“至少一天吧。”穆青慎重说道。事实上,她比池巍巍更渴望尽早开始,但确实,无论是从想要达到的效果,还是与宁洋案庭审的时间冲突,第二天,都将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她也忌惮,一旦时间拖延过久,自己为池巍巍所经心营造的催眠氛围难保不会被打破,尤其他那对警惕心很强的父母。
“就明天,我专题为你预留一天空档,取消其他预约。”
池巍巍走后,穆青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区法院,这是她期待了太久的时刻。一如她所谋,宁洋因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而被判了七年。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天深夜,池巍巍竟又自己找上门来,这差一点断送了她另一个煞费苦心的布局。
“我出来飙车散心的,”池巍巍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来意,脸上既落寞又焦灼,“那不如,就现在开始吧。”
“好。”穆青一口答应,她太清楚,这个时候多说无益。她将身体往旁侧了侧,去遮挡自己刚从柜子里取出来的单反相机,幸亏警报器和辣椒水在池巍巍进门前都已装进了背包里。这些防身武器,是她一会儿要去滨南街道拆迁地块时自保用的,用不上最好,她的最终目的,是偷拍下冷峰手底下的毒品交易。
“前台应该已经下班了,你到本子上签个名,走个流程。”她轻松说道。在池巍巍一来一回之间,穆青又从柜子深处拿出了第二样设备——针孔摄像机。
“巍巍,你确定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那好,跟我来。”
二人同去的是心理诊所一个空置的房间,里头没什么设备,显得空落落的,却在当中醒目地摆了两张带靠背的椅子。
“我白天让人摆好的,这就是这项技术唯一的设备。”
“哦……”池巍巍愣怔地跟着应了一声,思绪都在调节自己逐渐紧张的呼吸上。
“别紧张,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技术要领吗?你什么技巧都不需要,什么理论都不用理会,只需,面对他,说出你内心的最真实想法。这二十多年来,所有,你想说的,好的坏的,都要说,而所谓‘坏’的部分,才正是这项‘空椅子’技术的意义所在。那些你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在面对他的时候,所不敢说出口的话,不敢表达的情绪,正是‘空椅子’技术的主要内容,也是疗愈的关键,这样,你明白吗?”
池巍巍仔细回味穆青的话,他依照后者的提示,把其中一张空椅子,想象成他父亲正坐在上面,而自己将会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这场虚拟的父子之间的对话显得如此特别又绝无仅有,让他感觉既紧张又兴奋,那与他父亲一样方阔的额头甚至都渗出了绵密汗珠。
“你父亲,就坐在那里,等着你。他将从未有过地耐心地聆听你,允许你对他做出任何反应。现在,跟着我,把门关上,当这扇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就只属于你与他的时间了。有一点我要说明,从现在开始,我会留给你一小段独处的时间,让你最后做一次自我梳理。接下里的时间,不允许有第三个人存在,就只有你,与那张空椅子上的你的父亲。明天,我就在办公室等着你,等你给我反馈,我希望是好消息。你,觉得自己,可以吗?”
幽幽的蓝光前忽然多了一道黑影,一张男人的脸映在显示屏上,穆青猛地一惊,还来不及转头回看,顷刻被一双黑手套扼住了喉咙,紧接着,连人带椅砸到了地面上。求生欲让她的身体瞬间爆发出力量,迅疾一个翻身,连跪带爬数步,踉跄着起身狂奔起来,这一刻,她只觉脑袋一片空白,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全都涌到了脚底下,眼看着伸手就要够到办公室的门了。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女人的头发被黑手套攫住,向后一拖,又重新摔回到冰冷的地面。黑手套的主人不慌不忙,从旁边拉了一条椅子,高举过头,一下砸在穆青的腿上,伴随着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将她整个儿拎起,重重地砸向墙壁,随之碰出了一记沉闷的声响。此时的穆青已喊不出声音,喉咙几斤失声,犹如一只八爪鱼,在墙上停驻片刻后,四肢机械地蜷缩起来,顺着光滑墙壁颓然下坠,最后,蔫蔫地跌在了地上。她的脸沁着冷汗,五官也痉挛抽搐起来,右腿和左胸上阵阵绞痛袭来,只觉自己的肋骨和腿骨都好似断裂了。而那双黑手套的主人,则鬼魅地歪了歪自己的脖颈,伸展胫骨,接着,迈着信步缓缓向着墙角的穆青走来。这只砧板上的八爪鱼,它扭曲痛苦的样子似乎成了一道悦目的餐前风景。
黑手套越靠越近,向着喉咙的方向,当它擦过脸庞的时候甚至还能触碰到绵密柔软的皮质。
“想……要视频吗?”对生的渴求让穆青自深喉处挤出轻飘飘的一句话,一滴冷汗从鬓边滑落。
池巍巍的手迟疑了一下。
“你消失了,视频就消失了。”他淡淡说道,箍在穆青脖颈上的手并没有缩紧,想从这张将死的惨白的脸上获得最后一次确认。
“呵……”回应他的却是一丝不屑的冷笑。
“你笑什么?!”池巍巍勃然大怒,狂吼一声,往日阴郁高冷的眉宇此刻皱到了极致,在眉心堆起老大一块疙瘩,“你笑什么?!你马上要死了,你知道吗?!”
“呵……你……你在直播杀人……”女治疗师的冷笑没有停止,眼睛艰难地向电脑方向瞥去,气若游丝说完这一句,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池巍巍只觉脑袋“嗡”地一响,登时松开手,起身飞扑到电脑前,而显示屏还在播放着自己做“空椅子”时的画面。画面是他忌惮的,视频也是他想取回的,在被穆青一通语音羞辱之后,他决计为自己闯下的祸事担当一次,于是,便有了今晚的行动。但令他意外的是,他所痛恨的那个女人,今晚居然也在诊所里,当下便动了杀机。但此刻池巍巍已顾不上这些,即刻在电脑程序里飞速搜索起来,为了加快速度,同时自己手动查找开来。
办公室里没有看见传统的摄像头,如果是针孔摄录的话,得用检测仪器才可能快速找出。“对了,还有一种方法。”他急中生智,突然想起因摄像头自带的红外感应功能,用手机照相机似乎也能在黑暗中找出那个红点。他赶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快速打开“相机”功能,想要将全屋扫描一遍。就在慌手忙脚的瞬间,身体将桌沿上的鼠标垫连同鼠标带到了地上,压在下面的照片随之蹿入眼帘。
一张草坪上的合影,五个身穿校服的中学生,就算其中的三张脸孔全都被触目惊心的红叉覆盖了,他依旧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冷汗从他的额头汩汩沁出,除去那个女孩,合影中唯一还看得见完整五官的,是自己。
“啊——”
一阵针扎剧痛刺入后背,强压随之钻入身体,瞬时之间,它一分为二,一股向前挤压心脏,压迫出令人窒息的剧烈的的勃动;一股向上直击大脑,头脑眩晕之际,牙齿不由自主跟着咯咯打颤起来,紧接着,一声干呕响起。针扎还在加剧,伴随着格外清脆的“啪啪”声响,池巍巍鬼上身一般四肢跳动起来,身体痉挛,口歪眼斜,最后,轰然趴在了办公桌上,那张贴在桌面的脸蛋因持续的电压而时不时机械弹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