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张探花

17、第 17 章

　　GPS显示的目标就在附近，监控视频也没有发送报警信息，可见，穆青离开不过半个小时。然而杜一苇找遍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也没有佳人的倩影。他回到客厅，一阵过堂风吹过，落地窗的窗帘被掀动起来，影影绰绰的，仿似有人影藏匿其中似的。他眼角一提，握在网球拍上的五指紧了紧，缓缓挪步过去……

　　突然间，肩膀一阵温热，一只手掌搭了上来，幸亏在杜一苇反手一个过肩摔之前，手掌的主人主动发声了。

　　“嘿。”

　　杜一苇猛然回头，只见穆青穿着自己那件宽大T恤手握红酒瓶站在身后，眉眼含笑地望着他。

　　“吓死我了……”杜一苇一把拥她入怀，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穆青的头被埋在怀里，一只手楞楞地举着红酒瓶，另一只还提着一袋速冻牛排：“我看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了，所以……”杜一苇松开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禁相视一笑。

　　“今年体检我肯定会心律不齐。”他在自己的胸上拍了拍，又弯身捡起地上的网球拍，一边说一边摆放到原位置上去，“有什么要买的，跟我说，专职跑腿。”

　　吃完了穆青做的煎牛排，两个人端着高脚杯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初夏的晚风温婉多情，拂过皮肤的时候，还带着一股栀子花的沁人心脾的气息。穆青两条腿裸露在外，杜一苇的T恤正好被她穿成连身短裙，微风过处，衣角轻轻摇曳。

　　“逸逸，她现在怎么样了？”谙熟人心如穆青，当然知道此情此景这样的话有多扫兴。

　　“哦，”听言，杜一苇也有些猝不及防，含糊回了一句，“挺，挺好，没事儿了。”

　　“哦……”

　　穆青似乎有意让两人直面这种显而易见的尴尬，她本就无意取杜一逸性命，也预估好了咪达唑仑的用量和副作用，在她的精准把控下，杜一逸因此所产生的顺行性遗忘症状只是暂时的，且停药即可逆。

　　“一苇，”她又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一双眼睛向着远方的夜空望去，目光一时深邃起来，“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警察，对于我，你会不会后悔？”

　　杜一苇听言先是一愣，接着，嘴角无声地勾了勾，俯身靠在栏杆上和她并肩站着，视线也抛向了虚空，“后悔什么呢？你说没有杀过人，这就够了。而且，我也不再是警察了。”

　　当他用平静的话语说出令人震惊的事实后，穆青忍不住回头：“你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杜一苇自己轻笑了一下，带着微微的无奈和自嘲，“今天去局里才知道自己被开除了，炮也被收了，呵……也好啊，自由自在，没有组织约束啊。”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甚至象征性地挺背拉伸了一下。

　　“我连累你了。”穆青的眼神由惊诧转为黯然，说完这句，低头木然地盯着自己杯中的红酒，心绪不觉沉重。她心知，整件事都因自己而起，那个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想要对付体制里的一个刑警，是多么翻手为云的事情。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说这话，还早呢！”杜一苇的语调依然拉的很长，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轻松的样子，话锋一转，脸色特然肃穆起来，“再说，这件事，已不只是你个人的恩怨了，它牵动了鹿州市最大的黑恶势力，甚至，不排除公安系统内部问题。”言毕，转头四目相对，眼中满含宽慰之意，“我已经多方联系李局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回音，相信很快会有转机的。在此之前，我要确保你的安全，知道吗？”

　　听到他真诚又略显刻板的叮嘱，穆青的心不觉一暖，内里也跟着五味杂陈起来，尽管气氛足够温馨，尽管晚风足够温情，但她还是固执地想把真相对他倾吐。

　　“你后悔也好，不后悔也好，我想，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你。”她逃离他的目光，转回身，将高脚杯往旁一放，双臂撑在栏杆上。

　　“如果你不愿意，就不用说……”

　　“你相信完美犯罪吗？”杜一苇体谅的话还没说完，穆青就单刀直入地反问道，“或者说，根本没有嫌疑人的犯罪？”起了话头之后，便是毫无遮拦的袒露，所有好的，不好的，显现的，隐藏的，边缘的，违法的，她觉得有必要把这杆秤清晰无误地交到对方的手上，之后的结果如何，权由他去量度。

　　“你知道吗，现行刑法没有对自杀的犯罪评价。”她继续娓娓道来，情绪中的波澜一时让干了八年刑警的杜一苇捉摸不透，“既然自杀本身不作评价，那即便最后警方发现了我的存在，认为我教唆他人自杀，也是无法构成犯罪的。你知道，司法鉴定要证明教唆与自杀及行凶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还有因果关系的大小，有多难吗？”说到这里，穆青双唇的忽然停了下来，喉头吞咽一口，眼神陡然生硬起来，沉默片刻，那双秀丽的眼睛泛上了两道冷冽的光芒，“既然在原先的格局中，我无法撼动那个人分毫，那就索性，再造一个局吧。”

　　五年医学本科毕业之后，穆青回到了这座令她蚀骨噬心的城市，在之后漫长的年岁里，她像玩一个沙盘游戏一样，把每一个相关的人都摆了上去。她如收集实验室数据一般将这些人的信息一一搜罗，建立各自的生命模型。可以说，在他们还没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把每个人都认识了千百遍。再然后，便是沙盘上的游戏了，凭借精湛的心理学和医学专业知识，她费尽心血去设计、影响和改变这沙盘上的每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了无痕迹，人们不会去怀疑这些情理之中的意外，更不会把这些意外串联在一起，去发现那个背后的故事。而那个仿佛不曾存在过的嫌疑人，自然也没有机会走进警方的视野。

　　“先来说说宁洋吧，”穆青鼻尖里嗤了一声，开始以一种不屑和蔑视的语气叙事，即便是七年的牢狱之灾也无法消解在她心中深藏的彻骨的恨意，“宁洋，哼，他的人生脚本，恐怕永远是以作为另一个人的配角而存在。”

　　慕白案后，大人物持续关照宁洋父子，在他做司机的父亲病故后，一手包办了他的工作：与自己的儿子同时入职软件公司。唯一的区别在于，身为挂名副总裁的后者，一天都没有去上过班。

　　“我假意交往时，在朋友圈发过你的照片，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回忆起这一段，穆青的嘴角仿佛在笑，而眼睛里却没有，“可笑的是，他不知道，那些朋友圈，只对他可见。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心力，才让一个原本不相信天堂的人，触摸到了天堂，但又在一夜之间，教他跌入地狱……可怕的不是你一无所有，而是曾经拥有，却又永远失去。在最后阶段，我开给他的药，从安慰剂替换成了兴奋剂，通过药物，将他的仇恨情绪放大十倍，一百倍。那天，你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其实我已经在外静候了一会儿，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说‘亲爱的今天又给我送惊喜了。’呵，那个傻瓜，那个傻瓜他果然上当了。”

　　穆青讲述这些的时候，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里，目光极其冷酷。杜一苇忽然觉得眼前的她即熟悉又陌生，但总归是让他不忍的。不知怎的，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儿膨胀起来，眼皮也莫名重了起来，可手中的酒杯分明只喝到一半，决计不会这么快晕眩的。

　　“第二个，是安皓。他的事你也知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解决他，比宁洋容易，毕竟，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Bug。发现被骗婚的是你妹妹的时候，我也有点儿意外，但如果宁洋第一次杀不死你的话，通过你妹妹去接近你，也许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穆青此时不再转头看杜一苇，嘴唇在后者的眼里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絮絮动着，仿佛一曲催眠的歌谣，“我把视频发给安皓，并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带着一枝白色山茶花，和慕白一起，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被毒气填满。后来，逸逸似乎有所觉察，我就给她开了咪达唑仑，一种麻醉镇静类药剂，可以致人顺行性遗忘症，她若记起是我和她一起录的视频，那我的计划就可能被耽搁，毕竟，下一个，就轮到向梦梦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杜一苇的脑神经随之做出应激反应，但他的双腿已然使不上力气，扶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脑袋被两只手臂勉强支在玻璃茶几上。

　　“她比我想象的激进，效果也出乎意料。我原本想要的，仅仅是催吐引起的神经性进食障碍，再通过药物促成重度抑郁，如果过程够理想，还会附送一个轻症急性胰腺炎，这就像是用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她的血肉。谁知道，她太减肥心切了，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直接就把自己送进了ICU。对了，前两天李哥还告诉我，她脏器衰竭得很严重，而且出现了继发性感染，怕是出不了ICU了。哼，也难怪的，从她的视角看去，正是因为肥胖，在少年时代被同桌夺去了爱情，长大后，自己一直默默付出的人又被一个另外一个女人轻易地捷足先登了，一个比她苗条的女人。”

　　穆青缓缓说完这许多，终于回过头看杜一苇一眼，似乎对他突然间的晕眩状态没有一点儿意外的表现，伸手帮他将搁在茶几上的酒杯推了远了一些，以防打碎受伤。她的嘴和情绪没有停下，自顾自地说开去：“再来说一下高寒吧……”

　　这位在精神医学界久负盛名的前鹿州市人民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丝毫未曾察觉，由自己一手发掘并招录进诊所的唯一一位爱徒，居然处心积虑了这么久。首都医科大学精神医学专业、两年市人民医院精神科从医，这些履历加上聪明、悟性高的个人特质，让高寒初见穆青时大有喜获千里马之感。之后在诊所的三四年时间里，穆青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勤勉付出，成了高寒诊所的首席心理治疗师，而沙盘上的那个游戏也在不知不觉、日以继夜地进行着。

　　“高医生，是我花费心血最多的一个，毕竟，你知道，我所有掌握的技能，他都会，而且，更厉害。但是，他有一个软肋，高默。”回忆及此，穆青的眼中闪现出一丝狡黠的光芒，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你能想象得到，要击溃一个精神科权威的信心，有多难。从去年开始，他接诊的病人连续出现问题，不是病情恶化就是频繁自杀，这可是对心理医生专业技能最大的否定啊。我记得有一次，何小玉企图从她家阳台跳楼的时候，救护车都来了，有篇小报的记者找到高医生说要做采访，他气得脸都白了，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呆了一夜。高医生如果知道，他死后，何小玉们反而好转了，痊愈了，真不知要作何感想。是啊，我调换了他们的药剂，准确地说，是在他开的抗抑郁药里加了第二种。要知道盐酸氟西汀一旦和吗氯贝胺结合，它们的药效非但没有得到强化，反而会引起可怕的5-HT综合征，教那些原本就患有抑郁症的人意识混乱，情绪躁狂，不断强化轻生念头。

　　高医生的患者可能不知道，在他人生的最后半年时间里，他已经经常处于恍惚状态了，到了最后一段，我只偶尔悄悄把他最熟悉的物件移位，都足以让他产生自我怀疑。他会突然间问我，如果不干心理医生了，他还能做什么呢？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致命，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得靠他儿子。当初，就是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他用自己的专业权威换了一百万留学费，也把自己从投资失利中挽救上岸。所以，我才会不断地给他的儿子发信息，发慕白的信息，发当年的各种细节。这个懵懂又可恶的利益既得者不知道，他的每一条转述都会在他尊敬的父亲的胸口划上一刀。

　　我记得那天，是2019年2月28日，天特别的冷。高医生走进办公室之前，我给他开好了空调，然后，我看着他进去，用黑卡给他发了一张银行流水信息，附带的文字是：请抄送高默。我不知道，当时，那张银行流水在他已然脆弱的心里曾激起多大的波澜，我只知道，那天，直到我打卡出门以后，他依然没有走出办公室的门。是的，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个银行账号。然后，我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开车来到何小玉家楼下候着。说来那天真的是巧极了，当我看着何小玉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我就知道，那一天，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在跟踪何小玉的路上，我给高医生打了一个电话，说何小玉的家属要他过来帮忙，还周到地给他发了定位。再后来，我接手了何小玉的个案，她告诉我，那天救她上岸之后，高医生原本是可以上来的，但他突然松开了手，倒着跌入了海里……”

　　穆青进屋拿了一件毛毯，回身披在已俯在茶几上沉沉睡去的杜一苇身上，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一次。”她瞟了一眼高脚杯里的红酒，里头是她早已放好的□□，一种强效镇静催眠药。

　　晚上十点，国光大厦。

　　此时，除了八楼的健身房和一楼大厅还亮堂着之外，整幢写字楼都已灯火阑珊。穆青一眼瞥见保安制服之下的那张脸已然换了面貌，是一个年轻许多的陌生的男人。

　　电梯灯亮，一个青春少艾走了出来，一件巨大的嘻哈风背心穿在身，一顶绚彩鸭舌帽反戴着，耳机里的音乐引领着她还意犹未尽的步伐轻快走着。

　　“一万块现金，换你这身衣服。”

　　再进一楼大厅的时候，巨大背心里的身型显然瘦了一圈，鸭舌帽已然戴正，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女孩大半张脸。她显得很匆忙，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电梯方向赶去：“妈，知道啦，水杯落健身房里头了，马上就回家啦。”

　　电梯下行灯亮着，一层一层往下走，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拉长了轴距。

　　“叮。”一楼到了。

　　“小姐。”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在身后响起，女孩的脚步刹那凝滞。

　　“小姐。”声音又再次唤道。

　　瞬息之间女孩按下手机快捷键，电话铃声应时响起。

　　“怎么又打过来了啊，我知道啦，注意安全嘛！”她努力让自己的不回头显得合理。

　　“小姐！”男人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外面的车是你的吗，堵着出口了。”

　　“我没开车呀，诶诶，电梯等一下嘛！”女孩回答的时候象征性地将脸往男人那边一掠，快步跨入电梯里，情急之下猛按了心理诊所所在的九层，当电梯升起时，方才抓紧按下八层补救。不一会儿功夫，她从八层的逃生通道顺楼梯直上，进到诊所的时候，里头黑漆漆一片。

　　她没有开灯，熟稔摸到自己的办公室，开门，关门，翻开办公桌上的鼠标垫，那张被涂了三张面孔的五人合照被压在底下。她迅疾拿起，装入口袋，紧接着按了电脑启动键。几秒之后，显示屏在黑夜中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她那两只紧绷上提的眼睛渐渐眯拢起来。视频中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当中摆着两张椅子，它们对峙着，就像两个人。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落座。接着，他扫视了房间一周，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在与这个环境足够熟悉之后，年轻人把视线收回，放在了对面的那张空椅子上。

　　他轻咳的声音随之传来，显然是刻意清理嗓子，片刻的留白之后，他对着对面的那张椅子喊了一声“爸。”只听这一句，电脑之前的穆青突然由衷而又诡异地绽开了笑容。